黄凤清十分震惊:“前任县令的开销有这么大?”

“害!”张怀民道:“也就是老爷您刚出仕,等您干个一年半载就知道了,全国各地都是这一套,没有这些致敬啊,衙门早就关门了。”

黄凤清想了想,认真道:“我可不需要请师爷,也不需要巴结上司去京城打点关系!”

张怀民奉承道:“也就是堂尊您是正儿八经的功名出身,还会自个儿处理政务,全国那么多县哪有这么多功名上来的老爷?许多捐官出来的老爷上任后两眼一抹黑,县里的事什么都不会,这还不得请师爷?还有堂尊您老师是李阁老,在京城关系硬,那些在京城里没有背景的老爷们,每年还不是都要往京城里送孝敬?不然乌纱帽怎么能保得住?”

黄凤清道:“照你这么说,这出来做官倒和出来经商差不多?”

“可不是这个道理吗?”

黄凤清:“可照你这么算,一直在送钱打点关系,岂不是亏?”

张怀民道:“这做官哪能亏呢!堂尊,你可是不了解这些事,通常一任县令干到致仕能攒下七八万两银子,穷一点的县三万两还是有的,富裕县十万两都有可能。”

“这么多?”黄凤清十分惊讶:“都是致敬吗?”

张怀民点点头,道:“本地的这些乡绅还是很上路子的,每逢佳节都会来衙门送礼送孝敬,但同样的堂尊您也要去洲里多活动活动,这对您将来升迁是有好处。”

黄凤清沉默,他看着张怀民殷切真诚的目光最终不忍多说什么,暗自叹息了声道:“怀民,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好!”张怀民站起身来,道:“堂尊您也早些歇息,属下告退!”

临江县多水塘,正值六月的夜晚,塘中蛙鸣声四起,黄凤清把账册放回原位,便熄了灯回屋。

第二天,黄凤清叫来张怀民,和他一起整理临江县近三年来的账册。

这些账册起初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账册看到第四天,他发现有个奇怪的细节。

临江县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少。

三年前,也就是永徽三十八年,临江县的在册人口有十六万八千五百三十一人到了永徽三十九年,变成了十六万六千三百五十五人,到了今年,变成了十六万三千九百三十九人。

三年间,人口居然减少了四千多人,这对于一个富裕的县来说是十分不寻常的。

把他这个发现告诉了张怀民,张怀民思索了片刻道:“永徽三十八年,县里王新栋王老爷中了举人。”

黄凤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天在宴会上,那个年过半百、两鬓早已斑白的老举人。

他疑惑道:“县里人口减少了这么多,跟王新栋中举有什么关系?”

张怀民却反问道:“堂尊,您也中过举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黄凤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张怀民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他看了看黄凤清:“堂尊,您家境一定很好吧。”

黄凤清斟酌了片刻,轻轻颔首:“还算过的去。”

张怀民:“那就对了!堂尊你家境好,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范进中举后为什么会疯掉?”

“欢喜疯了。”黄凤清不假思索地道:“考了这么多年,终于考上了,谁都难掩欣喜。”

张怀民轻轻颔首:“对,但堂尊你说的又不全!范进中举后疯掉固然有功成名就的欣喜,但更多的是他知道自已从此以后就是老爷了,他的地位,他的财富,他的权利,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刻起,就得到了飞跃的提升。”

黄凤清点点头:“这个我懂,可言归正传,这和县里的人口减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属下方才所说的权利了。”张怀民道:“堂尊可知,举人是可以免税免徭役的?”

黄凤清颔首:“大炎律载有明文,这我当然知道。”

张怀民道:“既然举人可以免税,那我是举人的亲戚朋友,我把我的田地挂靠在举人名下,是不是可以免税?”

黄凤清一愣。

张怀民又道:“既然举人可以免除徭役,那我主动把自已卖身给举人老爷,成了举人老爷的奴仆,是不是也可以免除徭役?”

黄凤清顿时就明白了张怀民的意思,原来县里三年减少了这么多人口,全是挂靠在这个王新栋的名下,这样他们不用再去交税纳粮,更不用去服徭役,只需要每年向王新栋老爷给予一定的好处,这样就能跟着王老爷一直享受这份特权。

“四千户百姓,一年可以收到三千两左右的税银,这还是京城户部收到的实账。”黄凤清沉思:“加上途中官员层层苛扣,真正能收到四千到五千两左右。”

“要不是说举人好啊!这王新栋这一项收入可就赚大发了。”张怀民感慨道:“要是我也能中个举人,我怕我也会欢喜的疯掉。”

黄凤清没好气道:“你还羡慕他!这往小的说是投机取巧,往大的说是朝廷的蛀虫,要是人人都像他这般,我大炎朝的税还要不要收了?”

张怀民闻言一吓,他还是没习惯眼前这位新老爷的为官作风,赶紧道:“是是是,堂尊教训的是!是属下妄言了。”

黄凤清看着他有些好笑:“你呢?你家里的田地挂靠在谁那边?”

张怀民闻言冷汗直冒,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堂尊,钱沐钱老爷,是属下的三舅公。”

张怀民答完旋即苦笑道:“堂尊,属下知道您老为官端正,可是全国各地都是这个规矩,属下…”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黄凤清拍了拍他肩膀道:“怀民你不要见怪,我也是才入仕,许多东西不甚了解,还得你教我。”

黄凤清的坦诚让张怀民十分感动,眼角竟有些湿润:“堂尊放心,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绝不隐瞒。”

下午时,黄凤清接到了第一桩诉案。

原告是一对受了委屈的夫妇,他们在外面敲了鼓。

黄凤清立刻穿好官服升堂审案,他端坐在大案上,案几上摆着用黄布包好的临江正堂大印,大案下面两侧,各站着十名手持水火棍的差役,而大堂正中,跪着一对脑袋磕在地上,抬都不敢抬起来的中年夫妇。

都说官有官相,黄凤清面相极为端正,穿上这件七品官服后虽谈不上不怒自威,却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他拍了一下惊堂木,沉声问道:“台下何人?”

那男人颤声道:“回大老爷,小民鲁四,还有小民的贱内张氏,小民和贱内给大老爷磕头了。”

说着,两人又开始磕起头来。

黄凤清叫住他们:“击鼓所为何事?”

鲁四:“小民有冤,还请大老爷替小民做主!”

“什么冤屈?你且说来。”

旁边的县丞张怀民飞速记录着他们的对话。

鲁四和张氏便哭丧着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鲁四和张氏有个儿子叫鲁禾,这个鲁禾今年开春时候上集市遇到地痞无赖挑衅,一时没忍住把地痞无赖打伤了,鲁禾因此被衙门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这本来也就是一件小事,家里替他交了银钱说好几个月就能出来。

可到了现在他们的儿子还没出来,几番打听却得知自已的儿子被判了秋决,原因是杀了人。

鲁四说到这里又开始磕起头来:“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小民儿子只是将那几个地痞流氓打伤,并未出人命啊!”

旁边的张氏道:“大老爷,昨日民妇和丈夫一起去衙门大牢要个说法,却不料被崔牢头打了出去,民妇就说要去衙门找大老爷告状,那崔牢头就说:敢去告状就天天折磨民妇的儿子。昨日傍晚的时候,有人给民妇的家里送来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民妇的儿子已经判了秋决没法改了,这一百两是衙门误判的补偿。”

黄凤清心中猛然燃起一股怒火,他看向张怀民:“张县丞,衙门误判?有这种事情?”

张怀民大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黄凤清沉声道:“张县丞,劳烦你把他们的案卷拿过来。”

“好!”张怀民站起身来,问向鲁四夫妇:“你们的儿子鲁禾是哪一天被抓进衙门的?”

“回二老爷的话。”鲁四答道:“小民的儿子鲁禾是在正月十六被抓起来的。”

“正月十六。”张怀民嘴里念叨着,转身去了案牍库,不一会儿便将鲁禾的案卷拿了出来,放在黄凤清面前。

黄凤清拿到案卷后直接翻到最后,他眼神开始凝重,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最后的判决是羁押,不是秋决!而且这件案子已经结案,照常例人犯已经放回家了!

他瞥一眼张怀民,声音冷的如寒冬刺骨的风:“张县丞,这里有猫腻!”

张怀民心头一哆嗦,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别看他当县丞二老爷平时挺威风的,可只有正堂才真正掌握生杀大权,包括他的仕途前程,甚至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