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骤寒,天降大雪。
北方的冷气在腊月这天终于抵达了江南,在赶走了这里最后一丝温暖后,便如同杀红了眼的士兵一般,冻死了不少猝不及防的老弱。
驰来北马多娇气,歌到南方尽死声。
每年的这一天,许多宛洲的富贵人家都会派人去郊区摆上粥铺、送上衣物给流浪的乞丐,一连做了几天善事后,会‘正巧’赶上观音菩萨的生辰,这个时候富人们去庙里烧香拜佛心里也有了底气,有什么愿望也会往大里对菩萨说。
黄氏作为宛洲的大世族,自然也是年年腊月派人去做善事,不仅是黄氏,整个宛洲的世族口碑都不错。而不同以往,今年黄氏不仅施了粥,发了衣物,还包了红包,红包虽不多,一人五文钱,但还是把很多人乐的合不拢嘴,有心人一打听,原来是黄氏独子黄凤清要结婚了。
这消息一散开可谓闹得是满城风雨,一些与黄承晚关系不错的乡绅第一时间拜访黄府,也不干别的,就找黄承晚喝喝茶,拍拍马屁,黄承晚自然乐呵,不怕人多,一一招待过去。
“今日不宜出门。”黄凤清看着黄历大皱眉头。自从下定决心跟李泌之学纵横术,他每日要花一半的时间去听李泌之讲课,李泌之教课不讲大道理,只给黄凤清讲古往今来那些乱世中的故事,这样是不枯燥,只是学了这么多天,他仍然摸不清究竟何为纵横术。
从李泌之那里回来,他就看自己的论语孟子,虽然李泌之曾经答应过他,说许他今科进士,但到现在黄凤清也不抱什么特殊的希望,因为李师父从不许他问这方面的知识,想要中进士,看来只能靠自己。
东苑里空荡荡的,书房外的草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他有点想念小桃和雉卿,他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会把他从书房里硬拽出来,一起扑到雪地上打滚,很不雅,细想却很开心,那时雉卿会偷偷亲自己,小桃也会把脸埋在自己的怀中,他心跳会跳的很快。
“她们都在宛洲城里吧?”黄凤清想道:“真想去看看她们,看着她们上妆。”
他想出去找她们,可黄历上说今天不宜出门,再说今天确实不宜出门,他的订婚已经搅的满城风雨,这时候出去反而不太好。他只知道,老爹安排的聘礼已经到了浙洲荀家和南山了,这两天她们的家人会赶到宛洲城来,把她们正式的交给自己。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大喜事他就要经历其中两个了,他想想就心跳加快,无心再看书,丢下手中的《孟子》,打开屋门,屋外与屋内温差极大,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忙拿出早上嬷嬷给他折好的袄子披在身上,这才出了屋。
轻轻踩在雪地上,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此时也无处可去,他干脆漫步到亭子里,在草地上捡了一团干净的雪,放进水壶里煮,雪水是极寒之水,煮雪茶也极有讲究,必须煮沸,煮沸后让水沸腾一段时间才能放入茶叶,否则寒气入体,得不舒服好几天。
“凤儿,凤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两声极为不雅的叫喊后,一个蓄着小须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庭院中,他眼见到了亭子中的黄凤清,也不见外,一个雀跃从亭子外的栏杆处跳了进来,端起他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别!”
“噗!”
“怎么这么烫!烫死我了!烫死我了!”那人凄厉的哀嚎,一副快断气的样子,而后连忙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两行清澈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过了许久才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任凭嘴里的雪水沿着下巴淌下。
“我刚煮好的雪茶。”黄凤清见了眼前这个人这般窘态忍不住笑出猪叫,赶紧倒了一杯陈茶递了上去。
此人正是黄凤清的二十三姐夫,严浩。
严浩接过冷茶,嘴里含糊不清的骂道:“没良心的,也不提醒我。”
“你嘴太快了。”
严浩吐掉嘴里化了的雪水,喝上一口冷茶后才彻底缓了回来,接着就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凤儿!你怎么也踏进了坟墓了呢!”
“什么踏进坟墓?”黄凤清眉头大皱,拿起旁边的扫帚在空气中挥了挥,扫走点晦气:“我活的好好的,怎么就踏进坟墓了呢?”
严浩目光中透露着悲悯:“看来你还不了解婚姻会给男人带来怎样的创伤。”
“会带来什么样的创伤?”黄凤清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想笑:“姐夫,你春闱准备好了?今儿怎么严伯伯放你出来了?”
“说起这个还多亏了你。”严浩放下手中的茶杯向黄凤清拱手致意:“听说你订婚,老头放我半天假,现在这会儿正和你爹在说话呢!老头怕你激动,特地让我来陪陪你聊聊天,不过没想到你这么淡定。然后顺便...”
严浩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眉头一皱,继而伸进裤裆里摸索,而后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孔孟注释》拍在桌子上。
“顺便让我请教你学问。”
黄凤清失笑道:“哪次你不是借着请教学问的理由来拉我出去玩的。不过说好了,今天我可出不去了。”
“不出去也好,让我睡一会儿。”严浩双手靠在头舒舒服服的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道:“唉,想来真是命途多舛,人生难得片刻安宁。”
黄凤清:“你也别这样叫苦,严伯伯还不是一心望子成龙。”
“老头子的思想就是古板,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严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天十二个时辰,我每天五更起床看书,看到太阳落山,中饭晚饭还是你姐端给我吃的。”
“得亏是冬天,要是在夏天,我抓几个萤火虫搞个囊萤夜读还不得把我爹感动哭。”
“都这么紧张了吗?”黄凤清十分惊讶。
“一点也不夸张。”严浩难掩苦涩,向黄凤清大倒苦水:“我爹连晚上都不让我回去,就睡书房,每隔几天他还会来陪我睡,与我抵足而眠,早上与我一同闻鸡看书。”
“严伯伯还真是煞费苦心啊!”黄凤清不禁感叹道。
“我苦点不要紧。”严浩也感慨道:“只是苦了你二十三姐夜夜独守空闺。”
“打住!打住!”黄凤清对这个姐夫太了解了,知道他要来不正经了,赶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岔开话题:“那今天反正出不去了,要不要看书?探讨一下春闱?”
“看个屁!”严浩翻白眼道:“要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这本《孔孟注释》早就被我塞进炉子里烤火了。”
“你再忍耐一段时间,马上春闱考完了应该就没这么多事了。”黄凤清拍了拍严浩的肩膀,然后从一旁拿起经常看的《论语》递给严浩道:“姐夫,这本《论语》你带回去看,上面有我的一点心得和悟出来的道理,或许你能用上。”
“哦?谢谢。”严浩随口道了声谢,把《论语》拍在《孔孟注释》上道:“书还是回家看吧。凤儿,我有件事想让你帮我拿捏拿捏。”
“什么事?”
“是这样的!”严浩表情严肃,十分认真的问道:“你说我去参加武考怎么样?”
“你爹会打断你的腿的。”黄凤清也十分认真的回答了他的提问。
严浩无比沉重的点了点头,道:“不瞒你说,我最近武功大涨,要是能去参加武考,定能夺个前三。”
“还在练你的残剑谱呢?”黄凤清问道。
“我遇到一件事,从没告诉过别人,就和你说。”严浩神神秘秘道:“就入秋那会儿,一天我在我们家后山上练剑,恰巧一位道长腾云驾雾从天上飞过,见我练剑的招式不同凡响,特地从云上下来点拨了我两式。”
“自此以后你就功力大增了?”黄凤清反问。
“那是自然!那位道长传授的可不是一般的剑法!”
“那道长是不是还夸你骨骼清奇了?”
“你怎么知道?”严浩瞪大眼睛,红着脸道:“本来这种事情我是不想拿出来炫耀的…我跟你认真的说呢!你可不要跟我敷衍!”
“姐夫你骨骼清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黄凤清认真道:“那你奉上银两了吗?”
“那肯定的!”严浩一拍大腿:“那道长仙风道骨,一开始坚持不要银两,后来是我硬塞给他的。”
“要我说。”黄凤清想了想,道:“你可以去试试武考,但前提是你得把春闱考完,反正两者时间又不冲突。”
“我朝可以文武一起考吗?”严浩疑惑道。
黄凤清摇头:“我朝也没有规定文武不能一起考。”
黄凤清想了一会儿,道:“我朝向来重文抑武,你要是考上了进士再去参加武考的话,难免会有闲话。”
“闲话?”严浩愣了一下,疑惑道:“什么闲话?”
“就是会被人嘲笑。”黄凤清:“你知不知道我朝武将在文臣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举个例子,一个三品武将见着三品文官,是要作揖行礼的,有时甚至是下跪行礼,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可以看出武官的地位是有多低。”
“可是自古以来都是武将立下不世之功,封王拜将的!”严浩道:“你看看我朝开国功臣中六位异姓王,五位是武将,只有一位是文臣。”
“可他们大多都不得善终。”黄凤清道:“六王中开平王战死沙场,瀚洲项王要镇守西北才得以善始善终,其余四王哪一个不是被太祖以各种理由赐死?再说,武将只有在乱世中才会大显身手,封王拜将!”
“乱世...”黄凤清思绪突然停滞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师父提起过的局势,还有父亲的担忧。
“姐夫。”黄凤清想了许久才认真道:“你或许真的可以去试一下武考。”
“为何?”严浩疑惑。
“因为现在不算太平。”黄凤清道:“我也是这两日才知道的,我今日说与你听,你出了这门万万不能外传,现在宛洲城可能满大街都是捕蝶郎。”
见黄凤清如此认真,严浩不再嬉笑,认真的点了点头,道:“你说。”
黄凤清:“我知道的不多,能告诉你的只知道一条,如今这天下已经乱了,除了我们江南唐宛浙三洲太平无事,北方兵灾,东面旱灾,朝堂党争不断,国库连年赤字,今年瀚洲那边的军饷已经发不出来了。”
“所以我觉得如今考文还不如考武。”黄凤清道:“姐夫,跟你说心里话,如果,我说如果,这天下真的会大乱,还是...还是手上有兵权好。”
大家都是聪明人,黄凤清不再出声,严浩也不再追问,这番杀头之言要是传出去第二天捕蝶郎就会敲开黄府的大门把黄凤清抓进大牢。
“好,我知道了。”半晌,严浩深吸一口气,开玩笑道:“看来我是注定要当上将军去建功立业的,到时候你黄阁老可要把住那皇帝老儿,不要让他赵氏玩什么兔死狗烹的把戏。”
黄凤清翻了翻白眼:“一定。”
“那我春闱要不要去考?”严浩思索片刻:“你帮我拿个主意。”
“要我说,你还得去考春闱。”黄凤清道:“ 否则你严伯伯那儿交代不过去。再说,万一你考上进士点翰林,将来想带兵好办,故意犯个错,让人把你贬出去,文官外放好过什么将军太多。”
“好,就听你的。”严浩点点头道:“点翰林我是不想了,武考我可是志在武状元。”
晚上,送走严浩后,林清弦来访。
林清弦自从下定决心跟随黄凤清后便不再踏进黄承晚的主屋,作为谋士,他每天都会来找黄凤清,跟他聊聊京城中的事情。
“下雪了,可以喝点普洱。”黄凤清端上一杯煮好的茶递给林清弦,此时屋外正飘着大雪,北风呼呼地吹宛如厉鬼在哀嚎,他道:“冬夜雪大,正好厢房也是空着,叔叔晚上就住下吧。”
林清弦轻笑摇头:“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般意境我可不愿错过。”
“凤儿,以你的才学中进士应当如探囊取物,对于去京城的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黄凤摊了摊手:“我出生到现在还没去过京城,叔叔你去过,你得帮我参谋参谋。”
林清弦轻轻颔首:“我今天来是给你介绍一个人,有了他的帮助,你去京城便很快能站稳脚跟。”
黄凤清闻言肃穆端坐,恭敬地询问:“叔叔所说是何人?”
林清弦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黄凤清,纸条上是一个人名。
黄凤清展开纸条看去,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周梨。”
“凤儿,此人是今年秋闱落榜士子,咱们宛洲人。”林清弦道:“别看此人秋闱落榜,可他有大才,他的才能不在文章上。”
“如何说?”黄凤清询问。
“这个周梨我观察他已经有些时日了。”林清弦手中撵着茶杯:“他是个老生,今年三十二岁,参加过四次秋闱,屡试不第。可他确实是个人才,他的能力在与人交际,你听我讲一些他的事情自然会明白。”
“周梨原是贫户人家,祖上是佃农,年少时跟着父母来到宛洲城做些小买卖,以他的原生家境是供不起他读书读到三十二岁的,可他就偏偏能,而且现在的生活十分富足,他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他的三个老婆,他靠自己过人的交际能力,娶到了三个老婆,这三个老婆还都是出身大户。”
“叔叔的意思是这个周梨十几年来都是他三个老婆养着他?供他读书?”
“对!”
“如此说这家伙确实是个人才!”黄凤清好奇问道:“他这样吃软饭,他三个老丈人没意见吗?”
林清弦微笑摇头:“没有意见,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把他视为珍宝一样。”
“这是为何?”
“就是因为他能交际,宛洲城到处都是他的朋友。”林清弦道:“他在宛洲城算是个奇怪的地头蛇,宛洲城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里都有他的朋友,我们府上的马荃也是他的朋友,不仅在宛洲城,宛洲城附近的一些小县城里也有不少他的朋友,一些县城里的人想进城办事都是找他的门路,他想要在宛洲办什么事情,通常都能办到。”
“他就靠自己独特的交际能力撑起了三位老丈人家的生意,而且每年都会有许多找他办事的人给他送礼送钱。”
黄凤清颔首:“如此说来,此人确实有能力。”
“凤儿你可别小觑他,这种能力相当厉害。”林清弦道:“所以我想,若是能把他收入麾下,那我们的京城之行就会轻松许多。”
“但凡这种人,必定心高气傲。”黄凤清问道:“跟我们去京城便是背井离乡,难道叔叔有办法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