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的《太祖实录》上记载过这么一件事,大炎开国之初,国家百废待兴,流亡的后乾残余势力集结在西北,意图重返中原,太祖赵建炎屡次派遣大将西征,却屡屡战败,赵建炎召对丞相:“天下初定,然西北乾逆作乱,王师屡挫,朕如何平之?”
丞相对曰:“皇上欲定西北,需再征三十万瀚洲兵马,然天下初定,国库空虚,皇上需待宛浙秋收之后再举兵事。”
宛洲和浙洲是炎朝的南方两洲,这两洲水源充足,气候湿润,土地肥沃,是整个国家的粮仓,如今天下之赋税,有五成出自宛浙两洲。
宛洲城,是宛洲的首府。
三年一度的秋闱今日揭榜,揭榜日往往都是热闹非凡,江南多士子,宛洲城又是文汇之地,今年尤盛。宛洲世族黄氏的独子黄凤清今日高中解元的消息可谓传的满城风雨,而同时,号称江南第一楼的秦淮楼也被黄氏包场,专为黄凤清大摆解元宴,此消息一出,又成了街头巷尾人人在谈的谈资。
而作为风头一时无两的主人翁,黄凤清此时正被他的父亲拉着在秦淮楼门口迎接客人。
“伯父和二十三姐夫来了,快请快请!”
“凤儿,解元啊!了不得!”
说话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俊彦,中年人一把白花的山羊胡,面目温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身后的年轻俊彦微蓄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脸上挂着老成的假笑,一副乖张的面孔上两只眼珠鬼灵的在转动,他看到黄凤清时眼睛立刻亮出光来,不停地朝他挤眉弄眼。
“严亲家来了!呵呵,里面请里面请!”黄秋晚对来者拱手笑道。
“亲家,恭喜恭喜!”中年人亲热的拉住黄秋晚的手,寒暄道:“亲家,凤儿大出息啊!
”
“唉!凤儿也是侥幸!亲家过誉!”
“侥幸?亲家,我这才叫侥幸呢!我家严浩与凤儿一科考试,差点名落孙山,我这次可是厚着脸皮来带严浩沾沾你家文曲星的仙气的!就盼他明年春闱能考个好成绩。”
说罢,中年人转头对黄凤清的“二十三姐夫”道:“浩儿,明年春闱之前,你得好好向凤儿请教学问,听见了吗?”
那严浩闻言表情肃穆,一跺脚站的笔直,大声回应:“是!严老爷!”
中年人回头看自己的儿子一眼,眼角一阵抽搐,然后沉默地领着儿子进了大厅。
……
“魏哥哥来了,快请!”黄凤清看到一个穿蓝色官服的青年。
那青年先是朝黄承晚作揖:“见过恩师!”
而后转对黄凤清笑道:“凤儿,了不得啊!”
……
“堂部大人!您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黄承晚热情地招呼着。
“老哥哥折煞我也!当年老哥哥掌户部时,我还是一介书生,若哥哥不嫌弃,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吧!”
……
光是迎客,父子两就迎了半个时辰,等主要人物都来了后,父子俩就让府上大管家冯喜代为迎客,宰相门前三品官,冯喜的也算当地名流了。
“凤儿啊,你有没有发现,今晚到宴的人比我们请柬请的要多很多。”
到了后堂,黄秋晚松了口气,在二管家马荃的搀扶下躺在了老爷椅上,马荃蹲下身,替他揉腿敲肩。
黄凤清也累的不行,端起水壶就喝。
黄凤清抱怨道:“爹,你那么多学生,十五个在宛洲,你就算不给他们发请柬,他们能来的都来了;我有二十八个姐姐,就有二十八位姐夫,加上你的二十八位亲家,还有我的那些外甥外甥女;本地乡绅世族、达官显贵们即便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咱们宛洲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都来了,这些乡绅们怎会不来?还有宛洲城附近的县太爷主薄也来了十几位。”
黄承晚看着儿子慈爱地笑道:“都来为我儿子庆贺,好!都来的好!”
此时,挨着黄承晚另一侧坐的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儒生笑道:“东翁,凤儿高中,按习俗客人们都会带儿子过来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再者东翁还有七位女儿待字闺中,家中有儿子尚未娶妻的,谁没有这个心思。就如按察使大人季堂部,他的九个儿子全来了。”
此人看似不显眼,却是坐在离黄秋晚最近的地方,他是黄秋晚的首席幕僚,姓林名清弦,字尚言。
“是啊。”另一个幕僚道:“尚言兄说的不错,可今儿我们的主角还是凤儿啊!凤儿今年十八,少年解元,可谓前途无量,又至今未娶,谁家姑娘听的不心动?我方才去外头看了看,咱宛洲城尚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差不多都来了。”
“哦?来了多少?”听到关于儿子婚事,黄秋晚顿时来劲。
“我看至少也有七八十位吧,楼下的花轿停不下了,都一直排到了河畔。”
“我听说今天傍晚城里的胭脂价突然飙升了五十文钱,最好的胭脂价涨到了五两银子一盒。”
黄秋晚闻言满脸自豪:“不愧是我儿子啊!”
黄凤清道:“爹,我可没答应你娶媳妇,你高兴个什么?依我看,这些名门闺秀非是冲着我来的,谁不知道今天咱们宛洲城的俊杰才子齐聚一堂,多半是老爷们带着女儿来掉金龟婿。”
黄秋晚气道:“照你这么说,今天咱们父子俩指不定会成了谁家的月老了?儿子,爹还不是为你好,只要你愿意给老子扛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别说什么名门小姐,就是皇宫里的妃子,老爹都给你动动脑筋。”
“爹!慎言!”黄凤清听到这句话赶紧低声道:“爹,捉蝶郎遍布天下,这话可不兴说!万一被捉蝶郎听到了,这可是调侃皇室的大罪啊!”
“怕什么?”黄承晚敲了儿子一个板栗:“这里都是自己人,再说你爹说的话就算被捉蝶郎听到了又如何?我宛洲世族铁板一块,只要不谋反,奉天那边就不会轻易降罪过来。”
老爹都这样说了,黄凤清只好接着刚才的话道:“爹,男儿不愁娶,你看你都六十八岁了,还不是担着家里传宗接待的重任吗?”
“不孝子!你还敢提这茬?”黄秋晚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咱们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小子要是能体谅体谅我,早点给我生个孙子,爹也就可以开始修身养性了。何苦天天喝枸杞顿顿喝参汤?”
“东翁,说到凤清的娶嫁之事,你还记得皇宫里的那个丑公主吗?”默坐喝茶的林清弦突然说了这一句,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丑公主?”
父子立刻止住了争执,黄秋晚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有点印象,永徽二十一年,皇宫里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假监案……”
“正是。”林清弦颔首道:“那个活下来的丑公主长大了,算起来今年已经十九,我猜皇室很可能会在今年的春闱中为她选择一位驸马。”
黄秋晚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这种仿佛被迷雾笼罩住的消息,让他很不安。
林清弦转过头对黄凤清道:“凤儿,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志在春闱,但进士这风头太大了,要是皇室今年真打算为丑公主招婿的话,你身后就是咱们宛洲世家,这还真有可能被皇室联姻,到时候一纸赐婚的圣旨下来,你推都退不掉。我建议你春闱之前娶一位正房,如果你在赴京赶考前还没有正妻的话,你可能会被皇室的这位丑公主砸中。”
林清弦审时度势极为稳重,作为黄秋晚身边的头号谋士,他的推测十有八九会实现。
黄凤清一扫常态,正色问道:“林叔叔,真有这么严重吗?你们怎么都谈虎变色。”
“假监案是皇家辛秘,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林清弦道:“我就跟你说说这个丑公主吧,相传她生下时无鼻,三瓣唇,皮肤黝黑,到十岁时才长出了头发,因为其貌不扬,她十三岁那年皇帝赐下金面具,她戴上后至今未曾摘下。”
“你要是命不好娶到这位丑公主的话,爹也只有以死谢祖宗喽。”黄秋晚叹息。
“行了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黄凤清小踢了父亲一脚,道:“不就是想让我娶妻吗?我答应爹就是。”
“一言为定!还是我儿子孝顺,知道体谅老父亲。”黄秋晚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激动的伸手搂过儿子的肩膀:“儿啊,那我明天就放那些媒婆进家门了,你放心,老爹亲自替你把关!”
“老爷,客人们都到了。”冯喜在屋外恭声道。
黄秋晚站起身,拉着儿子的手,对周围人道:“德熙十九年,老夫考秋闱时中了个第四,那可把家父高兴坏了,他也包下了这秦淮楼为我摆庆功宴,仿佛我中了解元似的。可当时老夫这庆功酒吃的慌啊,你们可知为什么?”
林清弦笑道:“我知道,因为当时我敬了东翁酒:‘恭喜黄公子金榜题名!’”
“这有何不妥?”众人不解问道。
林清弦仍是一脸笑意,而黄秋晚却是摆手道:“大为不妥,当时被尚言如此劝酒,我愣是半天没喝下。”
黄凤清也是一脸不解:“这是为何?”
林清弦笑出声:“因为我是那科解元!”
“哈哈哈...”众人听后都笑的前俯后仰,心中却无一不波澜起伏,林清弦居然是当年解元,中隐隐于市!
被解元郎敬酒恭喜金榜题名,那不是打脸吗?
“诸位!”黄秋晚笑道:“老夫在凤清出生那天,让人埋下了五十坛状元红,如今儿子高中解元,也算是小状元,便取出来二十坛,还请诸位品尝。”
……
今晚的乾淮河注定是热闹非凡,秦淮楼上大红灯笼高高照,金灯代月,杯声琅琅,河面上水波荡漾,金光鳞鳞,好似千条万条鲤鱼在水中游曳。围绕着秦淮楼灯红酒绿的画舫不胜其数,歌声幽幽,灯火通明,如梦如幻。
解元宴,美人舫,胭脂塞秦淮。
此时不知多少落魄书生站在河畔,在夜色中远眺宽广的河面,望着这一番烟火气象,无不摇头叹息,而腹中却文气翻滚,很快便把心中酸涩、失望或是满腔壮志都化为一句句诗吟诵出来。
这时,有不少诗贩便会摆上大案在不远处侧耳倾听,书生每吟一句,他们便在纸上记录一句,若有妙句佳言,待书生吟完之后,上前奉上几文铜钱,说句‘祝老爷早日高中’的吉利话,两者皆欢。
“金樽玉剑荒唐客,夜游画舫人未可。隔江远望红罗帐,青灯长影难思量。”
“阿蛮在作诗吗?”
江心画舫上,一老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走到站在船头的少年身边,与他一同欣赏这乾淮河的绝美夜色。
作诗的少年身姿挺拔,身形健硕,他穿着南方贵公子们喜欢穿的绸缎,他英气逼人,却与普通人大不相同,褐色的扎辫,碧色眼眸,虽看上去文质彬彬,却隐隐透着一股蛮气,若再靠近点,便很容易闻出他身上的羊马味。
而他身旁的老人也是如此,与少年不同的,唯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那种能笼盖四野的大儒气态。
少年见老人出来,对他笑道:“叔叔,宛洲乃是文汇之地,来到此地不作首江南诗岂不可惜?”
老人佝偻着腰失笑道:“有画舫,有红罗帐,还有青灯长影,好小子!你这叫也江南诗?都快成了风月诗了。”
少年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道:“这叔叔就迂腐了,自古风月出乾淮,在乾淮河的画舫上都不作风月诗,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了?”
老者深深斜看了他一眼,故作感慨道:“自古风月出乾淮,这里的水气中都带着胭脂味,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墨客在此断肠!当真是牢骚太盛防肠断!阿蛮,要叔叔说,我们瀚洲的男儿还是少留恋此地,镜花水月一场空,桃花酒色蚀人骨,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会让人堕了志向。”
那少年闻言脸色庄重道:“叔叔过了六十岁,莫不是已经看破红尘了?还是老了不行了?可侄儿还年轻,西北苦寒,连年金戈铁马,可怜侄儿那里见过这么好玩的地方?不行不行,我还没在这红尘中摸爬滚打过,万万做不到叔叔这样老气横秋。”
说着,他抬起手指向前方的红罗帐:“叔,我要去堕了志向!”
“害!”老者连连摇头,露出一副苦大仇深加痛心疾首的模样:“怪老夫就不该带你来,我就知道你抵挡不住世俗的诱惑,真是作孽啊!”
少年看着老者这模样就觉得他很虚伪,略带不悦地道:“叔叔这是何意?莫不是老了不行了就成圣人了?昨日哈桑告诉侄儿,说你以前每次来宛洲城都会来画舫上一掷千金、通宵达旦,以至流连忘返,乃是秦淮河画舫的老恩客了。”
“哈桑!”
老者转过头气急败坏地咆哮。
“啊!”两人身后的船舱里传来万分惊恐的尖叫:“殿…殿下,老奴对您忠心耿耿,您可不能这样卖了老奴啊!”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老者立刻错开了目光,扭头望向宽阔的江面,他佝偻着腰,老脸微微发烫。高大的少年觉得叔叔的背影今日格外的孤独,就上前搂住叔叔的肩膀宽慰道:“叔叔没事的,吃点补药,你还能行的。”
“逆子!”老者大怒,跳起来抬手在少年脑门上敲一个板栗:“长大了,老夫揍不动你了是不是?”
少年揉了揉脑袋,嘿嘿一笑:“叔叔,过几天还有生意要谈,赶了这么多天路,你今晚得好好休息休息了。”
老者脸色缓和了些许:“臭小子嘴里还有些人话。”
此时,孤月悬空,映照江河大地,近看灯火阑珊,远望万里寂寥。叔侄二人沉默片刻,老者问道:“阿蛮,你刚才作了半首诗,还有半首呢?”
少年想了想道:“还有半首诗牢骚,还是叔叔来吧。”
“牢骚?”老人闻言失笑:“作就作,就算是牢骚,老夫还能被你一个小辈看低。”
老者矮身走上船头,在船头站定,水气中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听到了许多声音,爆竹声,锣鼓声,潺潺的水声,才子的吟诵声,画舫女人的卖笑声,许多许多声音向他汇聚而来,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副纸醉金迷的图画。可这副图画瞬间被另一个声音践踏的支离破碎,那是深藏在他灵魂里的,他听了一辈子的西北金戈铁马声。
“斯年鬓白添新愁,半生金戈业难休。琵琶玉珠声声碎,胡声羌管尽浓愁。”
少年抬起头:“叔叔这是想家了?”
老者摇头:“西北的百姓和将士们都还等着我们从这里运粮食回去过冬,叔叔和你父王肩上担着整个瀚洲,阿蛮,西北苦寒,却是我们的家。”
“我知道叔叔和父王的责任,侄儿从不敢忘记。”少年深吸一口气,望着灯火通明的江南感慨道:“要是我们瀚洲能如这水乡就好了,一年三耕,那里还用担心百姓吃不饱饭。”
老者失笑,他不再继说西北瀚洲,却指着那高大巍峨灯火通明的秦淮楼道:“阿蛮,知道那里在干什么吗?”
少年那里见过这么雄伟的阁楼,眼中露出神采,摇头道:“不知道。”
老者道:“那里是宛洲世族黄氏族长黄秋晚,在为他儿子摆解元宴,少年解元,风光无限!人生能有一次像他这般的经历,那就没有遗憾了。”
老者转头看了一眼侄儿,用平淡的语气道:“之后的生意我们跟黄秋晚会有接触,他今日给我们瀚洲商队送来了请帖。”
说着,老者摸出两张烫金的请帖递给少年:“水乡湿冷,老夫得进去烤火了。”
“那叔叔,我可就去了。”少年向船舱里喊道:“阿吉!扎喇!你们俩打一局吊马!”
两个疑惑的小脑袋从船舱里探了出来,两张小脸疑惑道:“少主,我们打吊马作什么?”
少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道:“我去换件衣裳,你们谁赢了我带谁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