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羡渊刚回到房间,就看到自己上午翻过的书册似被人动过。

拿起来一瞧,中间不知是谁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已无碍,勿挂。”

这挺拔秀丽的字迹,便是分隔再久也认得。但转念想到方才席上,梦璃师姐同大将军的对话,羡渊猛一哆嗦,忙要将手中的字条烧掉。

谁知刚抬手,营帐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他紧忙将纸条往身后一藏,随即抬头,目光撞上刚进来的景昊。

但显然,他的动作,景昊是看见了的。

羡渊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有什么事吗?”

景昊张了张嘴,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询问,只说道,“方才席上看你脸色不好,怕你自己回来后多想,便来瞧瞧。”

“额……我、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羡渊说着,又将纸条往掌心里攥了攥。

景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羡渊见状也跟着长出了口气。

但景昊却在帐口顿住了脚步,他没回头,只有声音传来,“在你心里,你师兄洛青崖究竟是何位置?”

羡渊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自打入门起,便每日跟在师兄身边,习武温书,朝夕相伴,虽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

景昊见身后的人,许久没张口,只觉是自己唐突了,尴尬的歪了下头,轻声道,“随口一问,你莫要在意。”

而后又垂下头去,“你从小便在他身边,关系自然是极好的。所以,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名字,也能瞬间变了脸色。不像我们,未有几日交情。”

听景昊如此说,羡渊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师兄,便只是师兄。”

但显然,这并不是景昊想要听到的答案,僵持半晌,最终他也只是轻晃了晃头,留下一句,“时候不早了,你且休息吧。”

景昊走后,羡渊独自愣在原地,反复想着方才的问题,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但是影子没有心事,只安静的和少年对峙着。

羡渊有那么一瞬间,是能明白景昊想要问什么的,只是他不敢讲。他清楚的知道,对师兄只是亲人般的感情,但对景昊,他很难分辨是喜欢,或只是新鲜,生怕落空了,又害怕辜负了。

深冬的北地,家家户户都歇的早,连一向不饶人的北风此时也安静了下来。

僻静处,只有一户人家,屋中灯火尚且亮着。

榻上,洛青崖半倚着,手中是一碗刚煎好的药,只见他脸色还有些白,身子于见面那日,又清瘦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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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榻尾还立着位男子,身姿亦是挺拔,一身缎面的薄袄,领口和袖口处都镶着昂贵的狼毛,腰间配着把短刀。

洛青崖抿了一口碗中的汤药,这药苦得他这个行医多年的郎中都有些微微皱眉。

见状,屋中男子却冷言道,“药虽苦些,效果是好的,你别误了我的事才好。”

听了这话,洛青崖也没说什么,只将那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男子瞧他这模样,终究是有些不忍,伸手在腰间所配的荷包中,取出几颗包装精美的甜脯递到了洛青崖面前,“吃些便不苦了。”

洛青崖并未理会男子的动作,只开口道,“统领不必费心了,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你所图之事,现下难再有进展。”

男子收回手,似有些不满对方的冷漠,“怎么,见了你师弟一面就心软了?当时找到我说要复仇的人是谁?”

“眼下五毒教副使也到了苍云堡,你我以蛊虫祸乱关内外村庄,牵扯苍云军兵力的计策俨然无法实施。”洛青崖平静的说着,丝毫没有理会男子的情绪。

“来了又怎样?一个副使和一个孩子,杀了便是。”

听闻这话,洛青崖的表情终是有了些变化。

“今日,你动用我安插在苍云军中的眼线,给你师弟传信的事,又当如何解释?”男子质问道,“苍云军一向军纪严明,这枚暗线我埋了七八年之久,如若此时被那程彦衡发现,我多年经营付之一炬。”

洛青崖被他说得无话,只得垂下头去,指尖用力捏着药碗,强压着情绪不外露出来。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若是有一日,你没用了,我不介意直接将你丢去喂狼。”

男子说着,一步跨到塌前,抬手捏起洛青崖的下把,弯腰凑近了去,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从你拿走禁术,将蛊虫下到食物里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五毒教大弟子洛青崖了,你只是我谢安身边,尚且有用的一条狗,记住了吗?”

洛青崖仰着脸,一时间什么情绪都没有了,眼神枯死得像寒冬腊月里的荒原,只见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轻声道,“始终记着的。”

男子显然被他的反应气得不轻,一甩手,松开了洛青崖,深吸了好几口气,不知在心中碾过了多少种情绪,最后也只是负气的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先养好身子吧,程彦衡那一刀,没死是你命大。”

男子出门后,警惕得看着周围空旷的雪原,随后又不放心得望了望屋子里的人影,待走出老远,才唤了埋伏在附近的人。

“你且给我看仔细些,别让五毒教的人寻来,若有异常,直接传信于我。”

手下的人得令称是。

而后,男子又补充道,“无论如何,给我守好屋子里的人,管他是苍云军的还是五毒教的,来一个杀一个。”

吩咐完,他又向后望了一眼,方才转身离去,原本冷着的脸上,如今眉头微蹙。

这世上,谁人不知,狼牙军统领谢安,虽然年纪轻轻,出落得丰朗俊逸,但其手段却狠辣决绝,行军之法诡谲难测,是现下狼牙军中,最锋利的一把弯刀。

谢安走后,洛青崖如同脱力般,头向后重重一仰,双目通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一代儒医,沦落至此,或许是他这辈子都没曾想过的结局,之前他一度觉得,心中只要有仇恨在,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只要自己不去回想,那么遥远的苗疆便如一场美梦,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孤寒的深夜里。

但直到羡渊的出现,他才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不碰,就能被永世隔绝掉的,就像自己悬壶济世的初心,早已刻在举手投足间,难以消磨,仇恨这东西,不仅伤人,更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