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戒掉 她身上有淡淡烟味,眼泪濡湿他的衣领。

同样的暑热, 同样的盛夏,同样的大太阳,隔了八年, 再次照在这对父女身上。

许正石因为开车暴晒, 左边胳膊已经晒出黑红黑红的不自然的肤色。

他平时在车上是舍不得开空调的, 可闺女在车上。他怕许梦冬热, 把空调打开了,继续悄悄观察许梦冬的神色。小心翼翼瞄一眼,再瞄一眼,像阴沟里的蛆, 不敢直视阳光。

“许正石, 你说话不算数。”

许梦冬拒绝那个称呼。

她看着后视镜,盯着许正石灰黄的眼珠,神色淡淡地,

“你还记得当初怎么答应我的?”

许正石嗫声:“.冬冬, 我没去打扰你们。”

“我问你话呢!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许梦冬心如刀绞。

那时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她想早点去,找份包吃住的工作,起码先把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赚出来。她坐绿皮,倒两趟车,拎两个大编织袋。里面是衣服,书,日用品,如果不是她那张明艳年轻的脸,看着真像逃荒的。

也多亏了这张脸,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一家影楼做助理,负责帮摄影师拿道具。

“我答应你,答应你再也不回家, 这辈子再也不见你们,死也死在外面”

因那句“一家人”。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真的恶心。”

“有事儿给姑姑打电话。”

那时他们相隔电话,他看不见许梦冬面若死灰的脸, 只是一遍遍重复:“冬冬, 我答应你, 老爸对不起你, 老爸对不起你”

陡然升高的音量。

上班的第三天就挨了骂,因为她发现自己惧怕镜头,惧怕一切黑洞洞的能留影的东西,影楼老板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揶揄她:“你不是表演专业的吗?你这以后怎么拍戏啊?”

姑姑犹犹豫豫,先是哭了一场,然后和许梦冬说了实话:“你爸被打了,现在在医院。”

许梦冬握着手机,手心里冒汗,却生生忍住了冲动,她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

许梦冬挪开眼。

-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 她一天都没多留, 只身一人, 很快去了上海。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许正石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他们的父女之情已经断了。在他对她下了狠手,拍下那些照片的时候就断了。

许正石重复着当时的承诺。

许梦冬觉得有道理,开始有意识地克服。

“你爸没事,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姑姑呢。一家人,姑姑不会真扔下你爸的,放心吧。”

姑姑好像也明白许梦冬的苦楚,在电话里安抚她:“没事,没事冬冬,你一个人在北京好好的,家里人帮不上你,起码不给你添麻烦,这边的事不用你管,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都是一群放高利贷的人,催收手段可想而知,当时称兄道弟的关系,转眼就成仇人,许正石被开了瓢,进了急诊。

欠了四十万,还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的债主找上了门。

然而麻烦这东西,是永远克服不完的。你迈过一座山,还没喘口气呢,眼前又有一条河,你过还是不过?

当一切都安定下来,她借了个外地手机号,给姑姑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毕竟是不告而别,她告诉姑姑自己马上要入学了,一切都好,却绝口不谈自己此刻站在哪一座城市的土地上。

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心里的枷断裂开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般,猛然问出:

“还欠多少钱?”

姑姑没回答。

“姑,你算个数吧,告诉我,还差多少钱。”

“还差二十万。”姑姑哭着说,“实在不行,我再借一借,再借一借.”

再借?

拆了东墙补西墙吗?

许梦冬没有说话,挂断电话之后,她开始给之前所有联系过她的经纪公司打电话。

不是有人看好她吗?不是要和她签约吗?可以啊,预付二十万,谁拿得出来,她就和谁签。

后来想一想,那时的许梦冬有不幸,却也有幸运。

幸运的是没遇到什么坏人,老周把她签了,虽然是个小作坊,但好歹是个正规公司,毕竟漂亮的缺钱的年轻女孩,太容易走歪路了。

不幸的是,那份合约简直称得上霸王条款。

钟既有一次看了许梦冬的合同,卷成纸筒敲她脑袋:“你这里面装的是屎吗?你不看内容就签约?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就是流氓合约,你就是被人拿捏了。”

拿捏就拿捏吧,也没有什么办法。

许梦冬朝钟既笑笑:“我那时候缺钱啊,二十万呢。”

“你要二十万干什么?”

“替人还债。”

“替谁?”

许梦冬依旧笑着:“替我爸。”

最后一次。

那是她最后一次称呼许正石爸爸。

也是最后一次跟许正石说话,她在电话里告诉许正石:“二十万我替你还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许正石沉默着。

“你走吧,随便你去哪,过得是好是坏,你走,不要再出现在我和姑姑面前,我们不想再被你连累。”

“从今天开始,我们再也不是一家人,你可以继续赌,哪怕是被人打死了,也要死在外面。你放心,我会给你买最好的骨灰盒,报答你养我一场,但我不会去葬你。我再也不会见你。”

还是沉默。

两头都是沉默。

后来是许正石先开口,他说,好,我答应你。冬冬,对不起。

那一次,许正石践诺了。

在许梦冬离家没多久后,他也黯然离开,人间蒸发,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再后来,就是许正石被捕的消息传出来。

当时和许正石走得近的那伙人,要么的早早抽身自保,要么和许正石一起被抓了。高利贷,非法集资,为网赌平台引流.许正石只是个边缘人物,自己也背了一身债,也是受害者。看守所没住多久,很快就判了,六年。

六年,六个春夏秋冬。

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再相见时,很多人和事都不是当年面貌了。

许梦冬看了看时间,刚好半小时,她不想再和许正石待在同一处,车里的气味让她不舒服。她说:“把我送回刚刚吃饭的地方。”

“别,你现在住哪?还和你姑姑一起住吗?我送你回家。”

“送我?”许梦冬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我们住在哪?”

她炸了毛:

“我告诉你许正石,你想都别想!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今天我和你见这一面就是要提醒你,离远一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么样?”

许梦冬红着眼,大喊: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够了,真的够了。

许梦冬不想承认,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关于“家庭”的信心,关于“家人”的温暖幻想,再次被击得粉碎。

许正石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轻飘飘出现一下,就能瞬间把她拽回那些不堪的污沼里去。

许正石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像寂静夜里梦然拉响的警报,提醒她,不要对任何关系抱有长久不变的期待。

妈妈的离开告诉她,血缘不可靠,许正石则教会她,家人不可信。

所以人们前赴后继地报团取暖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互相亏欠,互相怨怼,然后撕破脸皮,嚼别人的骨头喂饱自己?

多可笑。

如果结局殊途同归,那还不如一开始便各走各的,还能给彼此少添点麻烦。

许梦冬站在那家饭馆门口,不肯先走。她必须确定许正石先离开,确保他不会尾随,不会看见她往哪个方向走。

饭馆老板娘出来倒垃圾,刚好看见踟蹰的许梦冬。她打了个招呼:“姑娘,还没走啊?你爸呢?”

许梦冬像丢了魂:“能看出那是我爸?”

“那咋不能呢?”老板娘笑说,“你和你爸长得不像,但他看你那眼神,就是爹看闺女,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生怕你不高兴了,受委屈了.害,全天下当爹的都是同一颗心。”

许梦冬轻笑了一声,心说,担惊受怕是没错,可却不是因为父亲的心。

她在最热闹的街口站着,沾到了天黑透,找了个代驾开车回家。

谭予已经在小区楼下等了两个小时,远远看见车进来,赶忙迎上去,步子有些急。

一拉开车门,一股特别重的烟味。

他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且车上没有任何香薰,也正因此,这一股烟草气被无限放大,不怎么好闻。一开始还以为是代驾在车里抽烟了,谁知许梦冬坐在后排晃着手里的烟盒,朝谭予笑笑:“我试了,学不会。”

谭予拉开车门坐进去,第一反应是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他怕她见到许正石后控制不住伤害自己。见到她好端端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怎么忽然要学抽烟?”

“没有,我只是好奇,”

许梦冬摸了摸嘴唇,有残存的苦味,她是下午在许正石身上闻到熟悉的烟味,才心血来潮。

“我就是想试试,烟,酒,赌,毒.这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到底有多神奇?那么多人戒了那么多年,却怎么也戒不掉。家破人亡也不在乎。”

这话一出,证实了谭予的猜测。

他顿了顿,轻声问许梦冬:“见到了?”

“嗯呐,见到了。”许梦冬说,“我特威风,我骂他,让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可厉害了,真的,”

许梦冬低头抠手,一边说一边笑,可是笑着笑着,大颗眼泪就忽然掉出来,

“我真的恨他,可是为什么我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脚上是冬天的厚鞋子,老成那个样子,背都直不起来,我还是心里不好受”

“他要是过好日子,我会生气,但真亲眼看见他过得不好,我好像也没觉得解气.”

“谭予,到底是为什么?”

反复地询问,落在谭予耳朵里也是一阵阵心酸。他叹了口气,长臂一揽,把许梦冬捞过来,按在怀里。

狭小的车内空间,她身上有淡淡烟味,眼泪濡湿他的衣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