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重庆的家在一条大胡同里,独门独院的。刚到重庆那天是老爷朋友请司机过来接的,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重庆的样子:到的那天重庆在我眼中是破败不堪的,可从长长的阶梯走上去,站在马路上又发现重庆的另一面:上面有宽阔的马路,热闹从码头延伸到路面,到处是黄包车。
当天接我们的车就在路边,司机下车迎过来道:“请问是李家仁,李老爷吗?”老爷道:“正是。”司机开心道:“总算等到李老爷了,快请上车。”老爷把行李递给司机,司机把我们带到两台小轿车面前道:“老爷知道李老爷家眷多安排了两辆车,请上。”二姨娘拉我跟老爷上了一台车,太太他们四人上了一台。
小轿车沿大路行驶仿佛一直在上坡绕圈,我渐渐的发现街边有了更多的石阶梯,往上又是一些楼房,进了市区便看见电车,汽车满街跑,这便与我想象中的重庆重合了。
没多久,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巷道口,这里附近楼房与武汉的不同,外面的院墙壁是用方形石块砌的,司机下车把我们引到了一间院门口说:“就这了,前几天,我家老爷让人过来收拾过了。”他把钥匙递给老爷,老爷作辑道:“真谢谢泰晤兄了!麻烦你帮忙传话,改天我请哥哥吃饭。”根生去把院门锁头打开,众人走进:这是一幢木式两层小楼,楼前是一块敞式空地,没有种植花草;踩过青石板来到敞厅,里面陈设全是老式家俱,厅右侧有木式楼梯可上二楼。
二姨娘一进去就四周张望,老爷让王妈和根生俩人抬行李上楼,八宝跟着根生上了二楼,又逐个把每个房间看了一遍,王妈扯他下楼,太太拉住了他,她看着四周问老爷:“租这房子得花多少钱啊?”老爷坐下红木长椅说:“不多,钱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们先把这里收拾好,我明早到集市去问问顺便找个厨子回来。”太太扶我坐下椅子问道:“累了吧!我让王妈先收拾一间屋子,你先休息去,我等会给你下点面条。”王妈又匆匆上了楼,不一会,便下来道:
“太太房间卫生早已打扫好了,少奶奶可以上去了?”
“那快扶少奶奶上去,舟车劳顿的好好休息。”
我跟王妈上楼,楼上有三间房,王妈也替太太选了一间靠楼梯的房间,其它的行李箱放在走廊上。二姨娘把剩下两间房看过后,挑了走廊尽头那间,她自个收拾行李去了。
我提箱进房,房间收拾的很干净,红木式的片床上铺着整洁的格子床单,一顶白纱帐从天花板上垂下,近窗边墙根底下有张梳妆台,房里有红木衣柜。我把窗打开,借灯光往下看原来下面是一间院落,院子中央种了棵桂花树,风吹来时隐隐飘来桂花的香味。院落周边的是一排瓦屋。房间比湖南老宅的房子还要好。这时王妈已收拾好太太行李,又转到我房问道:
“少奶奶,我来帮你把衣服挂起吧!”
“不用了,我自己收拾,王妈八宝住哪?”
“楼下还有房子,我这就下去收拾一间给他和根生住。”
“下面房子潮吗?”
“楼下肯定有点,不过我看了一下,房间挺好的!”
“那谢谢王妈啦!”
她转身出房下楼。我打开箱子,把衣服挂衣柜里,我带的衣服不多,只有各季的两套衣服。绍兴送我的戒指包着红布躺在箱底,我拿出打开看,心里就担心起湖南的战况,我心里其实清楚只要打仗便有死伤,不知为何这几天我总是心神不宁!正在胡思乱想,身后响起二姨娘的声音:
“呀!这金戒指好漂亮喔!”
她从我手中夺过举在灯光下看,我见房门没关,赶紧把门关上,抢过戒指包上道:“进来一声不响的,不知道要敲门吗?”
“你门本来就没关,这是绍兴送你的?怎么不戴呢?”
“我戴这个,太太问起怎么说?”
“就说我送的呗!藏起干嘛?咱大方戴上。”
她把戒指拿过替我戴上左手无名指上,她举起我手说:“真好看,不松不紧刚刚好。”她拉我到床边坐下又道:“在船上就见你吃得少,又老是发呆的!梦儿,你得把心放开才能替肚里的孩子着想,等会王妈端饭来,你怎么也得吃下一点。”我点点头看向她道:“现在不知湖南那边战事怎样了?”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以免焦虑!对孩子也不好!”
她站起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道:“这是桂花香吧?好香!”她回过头看向我道:“我也是第一次到重庆,梦儿,明日陪我到城中心逛逛怎样?你也可顺道买份报纸打听打听湖南状况。”我走过去靠着她肩,从窗外仰望天空,天依然是暗蓝色,有星星若隐若现。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一样!就像我当初糊里糊涂的来到李家,又跟八宝结了婚,现在我与李家再也脱不了关系了!来重庆已经一月有余,我似乎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一切按步就班,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一切平静得如一汪清水。
早上我听见了两次敲门声,没起床开门。等到我打开房门时,太太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一见我开门道:“你向来早起,王妈敲了你两次门了,门又锁了!让我怪担心的!”我低声道:“我没事!可能有些水土不服,睡眠不太好,我近天亮才睡着!”
“都来了有一个多月了!咋还不习惯!可能是怀孕的原故!”
她进房收拾碗筷,除了稀粥,饺子我一个都没碰,太太端出说:“这怎么能行!天天吃这么少!梦儿,不吃对孩子不好。”
“我没胃口。”
我跟着她下楼,老爷正坐楼下长椅看报纸,他瞟了我一眼道:“没胃口就给梦儿买点奶粉冲来吃,那东西有营养。”太太转到后院,我跟着过去,柴火买回来了,堆在厨房门口。八宝蹲地上抛石块;厨房门口冒烟,估计厨子开始准备中午的餐食。我看向二姨娘的窗户窗帘没拉开,她还没起床。
吃晌午饭时,我在大厅拿起报纸看,可翻了几张也没见报道湖南的战事。王妈上楼催二姨娘吃饭,她才慢吞吞穿着长袍睡衣下来,围桌坐下,上菜的厨子是位女人,身材胖胖的煮川菜听说是一流的,饭菜的确可口但太麻了,我是北方人,辣我不怕,麻倒是有点不惯,太太见我吃的少问道:
“不合口味?”
“不是的,有点麻!”
“那下次炒菜就不要下花椒了。”太太道。
厨娘回了声是。老爷吃完饭便要去应酬,他让二姨娘赶紧换衣,俩人手挽手出去了。俩人现在似乎比从前更加亲密,老爷也不太在意太太的眼光了。
重庆秋日太阳依旧很大,尤其下午更热,太太他们有睡午觉习惯,屋内一静,我便一人坐在内院走廊边,看向那一小块的天空。便又不可抑制的去想念绍兴,我习惯摸了摸肚子,他还不会踢我,或许还只是一点精血,可我却感觉到他在我体内正慢慢长大。
突然一天,二姨娘早早敲响我门,我翻了个身不愿意开门,可一想到太太,便马上下床去开门,见是二姨娘便回床躺下,她过来拉起我道:“梦儿,这段时间我可是替你打了前峰,先把重庆逛了一遍,发现一些好东西。”我闭着眼道:“什么好东西”
“成衣店,重庆的成衣店开得比长沙多!”
“那又怎样!”
“我陪你买衣服去,一定有合适你尺码的。”
“不去,困着呢!”
她非要拉我着腿下床,给我穿鞋,又去挑衣服让我穿上,便拉我下楼。我扯住她:“我还没洗漱呢!”她推我进卫生间道:“你赶紧。”
洗漱完下楼,根生正在大厅前扫地,他见我俩忙问道:“二太太早,少奶奶早。”二姨娘点点头拉我出院。我回头同根生说:
“太太若问起,你就说我同二姨娘出去了。”根生在后头应着。
我们出了小巷,就转到街面上来,街两旁种得全是梧桐树,树干不粗,挺拔,叶子被吹落了不少薄薄的铺了一层。我踢着街面的叶子向前走,只见梧桐叶呈掌状,叶面大,看到此时此景又让我想起了同树公园附近的马路。
清晨街面人不多,人行道旁边石栏杆下面是一条小河沟,沟上有石桥,桥面不宽,往桥过了就算是郊外了。我昨天听王妈说那有一座尼姑庵,里面很静雅,家里现在的洗衣婆子就住在尼姑庵的附近。
我俩在路边叫了一台黄包车往市中心去了,到了城市中心十字路口,电车的铃声又唤起了我对武汉的记忆,看着车来人往,我泪湿了眼眶;二姨娘在前面催着我,跟着她的步伐,我们进了一间百货公司的洋装部挑起了衣裳,她要给我买一套暗绿色的西装裙,试穿挺好看的,就像外国职员一样,可我不想要放回二姨娘手里说:
“肚子大了就穿不了!”
“留以后穿。”
她坚持要买,我也不争执。回来的路上,碰到报童叫卖,我忙招手,二姨娘阻止道:“买什么报纸,老爷这天天看报的,浪费那钱干吗?我俩去吃担担面,这可是重庆著名的小吃。”她拉我去街面小吃摊,俩人吃了满满一大碗,二姨娘看着我的空碗说:
“果然还是出来走走好!”
俩人回去又是雇的黄包车,车停巷口,我还不想回去提议过桥去尼姑庵看看,二姨娘只好陪着我。
下午时分,我俩走进了尼姑庵:庵前的大门已掉漆,进门前面就是观音殿,殿前有个大铜炉;殿门口有解签台,再看向殿左右两边应是尼姑住的禅房了。庵里没人烧香火。
我俩走进大殿,正前方是一座大观音,两边分别是送子神童。我在进来时,在解签处买了一捆香,点起跪在观音前面蒲团上许愿,二姨娘也跪下诚心祈祷。我拿起地上的签筒想替绍兴求一道平安签,竹签掉地拿起一看竟是下下签,签文上是:独步两重,孤恋转又翻,长江无信锂,佳人去不返。我心被重重的敲了一拳,心想莫非是绍兴出事了!顿时泪水瞬间模糊双眼!我在想来重庆一月有余,湖南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那必定是有人瞒着我,不让消息流出来!二姨娘起来走向我,她看见我满脸泪水,又见到我手上签文道:
“这些不可信,咱们走吧!”
她把签文丢进竹筒,在功德箱里放了一个银圆,拉我出了尼姑庵。回到家里我把自己一人锁进了房里,晚饭没吃,太太老在敲我的房门,我盖着被子放声大哭。
次日天刚亮,我就下楼找根生,根生正端盆出房,我招手让他过来,他看着我问道:“少奶奶,这么早找我有事吗?”我悄声道:“根生,你去给去我买份报纸送到我房里。”
“老爷说不能让你看报纸。”
“为啥?”根生不语了,我拉着他手说:“你不帮我?”他道:“不是的…”我把钱塞他手里道:
“那你去买,剩下的钱你留着。”
我转身回房了,天大亮后,太太端着托盘过来,盘上面有一碗碎肉鸡粥和牛奶,她敲门,我只好开门,她见我两眼红肿说:“哭了一夜?我昨夜听二姨娘说了,就是求了支下签嘛!这有啥可能信的,我知道你担心哥哥!可我看林营长长的方方正正的,必是大福之人,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操这心小心影响了胎气!”她把粥放床头柜上又说道:
“一晚上,什么也没吃!这粥多少吃两口,这杯牛奶是奶粉冲的,我试过很好喝。”
她看了我一眼转身出房。我端粥吃了半碗就放下。在房内等了很久,根生才偷偷溜进我屋,他把一份报纸放我床上,急忙出去了。我关门打开报纸看,在版面反页我看到了湖南的战事——战事从9月14号就开始了,而今天的报导是守军已全部撤向了新墙河南面,而新墙河不正是绍兴驻防那一块,把它与签文联想到一起,惊慌像电流似的流遍了全身。
从这一天起,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两天,太太急了叫人把门撞开,见我像死尸一样躺着,她放声大哭,老爷匆忙找来医生,医生为我诊断完后说道:“身体无恙!只是太瘦了,这怀着胎营养要跟上。”太太用手帕擦泪道:“她不吃,不喝的,我们也没办法啊!”
医生只好开了一些维它命和鱼肝油走了。二姨娘坐在我床头哭着,只有她知道我的缘故。也只有她知道我心事却无法开解我!晚上,二姨娘抱着枕头过来陪我睡,把灯熄灭后,她半倚床头对我小声说:
“你如果想为绍兴着想,就得认真吃东西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现在虽说正打着也并没有说他牺牲了!那怕他真走了!你不是更要好好保住孩子让他血脉流传下去,再这样下去,你跟孩子可能要走到他前头了!”我听了她这番话,捂着被子小声的哭着,二姨娘轻拍我背说:
“这情绪发个两三天就算了,天天这样,就过了,这难保不让太太疑心的。”
我转身搂住她,那一晚,月亮像被天狗咬去了一块,剩下的大半个饼挂在天上,月光清冷,桂花的清香飘进了窗内。而我却整夜盯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