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天气已有了入秋的景况,早晚开始凉爽,树上的叶子变黄飘落,太阳也似乎温柔许多。此时长沙已处于战前状态,晚上已经开始宵禁;城郊外已驻扎了上万名士兵,恐慌开始侵食人们。
老爷突然派人来告知太太准备撤往重庆,叫家人收拾细软,三天后过来接人。我听到太太这么一说,心顿时焦虑起来,虽说对于大战即将到来已有所准备!可没曾想会突然离开这个地方,
我这时已怀身孕,发现怀孕是绍兴离开二十天后,初期反应不大,我也就没有觉察出来。李妈发现我的异常,她趁八宝不在房里偷偷问我:“是不是有了?我见你老恶心又见不得一点荤腥!”我细想平时准时来的经期好像没来,我低声道:“我这月没来月经!”
“那就对了!这肯定是怀了!”
我抓住李妈手道:“这可怎么办!”李妈笑道:“这是好事,太太盼着天好久了!”我担心道:“可孩子不是八宝的!”
“是不是不重要,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难不成你不要?这孩子是林营长的,他在外打仗万一有事,这便是他唯一骨肉!太太知道你怀孕了只会高兴!”
“可万一马叔那边…”
“放心吧!他不会说的,他分得岀轻重!”
“李妈,谢谢您们!”
“你别心里有负担!也别想太多了!顺其自然!太太一心想要个八宝的孩子,可八宝这孩子那懂人事!虽说这外来没亲生的好,可你和八宝结婚这么久,水到渠成是自然的事!她会当亲生的,将来这孩子跟了李家姓,李家肯定对他好!这么一大份家业还不是他的!你将来要走,这孩子可不能带走,我知道你不舍!可李家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生了!你可不能把他看得太重!否则离开时,你会受不了的!将来你俩还能再生!李家的希望就在你肚子里!”
“恐怕绍兴不肯!”
“林营长是明白事理的人!怕就怕你不肯!”
我不敢把怀孕的事同太太讲,我怕一张口就把事弄糟了!因此发现怀孕后,初初几天都没去膳堂吃饭,由李妈端到房里,太太问了好几次,李妈实在推委不了只能说“少奶奶身子不太舒服!”饭过后太太就过来了,见我睡在榻上便走来问道:
“这是觉得那不舒服了?”
她伸手摸摸我额头,我看着她道:“娘,我胃口不好!”她扶我坐起,让李妈把一张小桌子放过来。我一看到油腥就反胃呕吐,李妈把痰盂递了过来,太太看着李妈道:
“少奶奶这个样子有几天了!”
李妈把太太拉到门口道:“少奶奶这是有了!她想到八宝这样子!怕孩子将来像他,便不想要!”
“怀孕了!咋不要!八宝傻!孩子不一定傻,就算傻,我李家还养不活吗?”
她进来坐下我旁边道:“梦儿有了咋不说呢?这是好事!娘盼了好久!你别担心,八宝是傻——那是他出生晚了!我难产所至!孩子一定不会像八宝的!就算傻,我李家还能养活不了他父子俩!用中药打胎很危险的!你安心养胎!”
我点点头,太太站起道:“八宝呢?”李妈赶紧道:“一大早同根生摘柿子去了。”
“王妈。”
王妈走了进来笑道:“恭喜太太了!”
“从今日起不许八宝和梦儿同房,你可看紧他不许他进这屋。”
“知道了太太。”
太太又安排厨子去做补品,一日三餐既有清淡的,又有口味重的,有粥,有面,有米饭,每餐摆了满满一桌,八宝偶尔会往这跑,让根生拉住了。我几乎没出过门,整日坐在天井口心事重重!
老爷决定要去重庆,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绍兴,如当真打起仗来,再见面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何况枪弹无眼,万一绍兴牺牲了,他要知道有这个孩子走也是安心的!我打算跟太太要一天时间去看他。我走到太太堂屋天井口犹豫着该怎么和她开口,王妈却从屋里走出,她看着我笑道:
“少奶奶来啦!”
里屋太太喊道:“梦儿来啦!快进来。”
我走了进去,她过来拉着我手坐下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我看着她道:“娘,我们是八号去长沙吗?”
“是的。”
她想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担心以后见不到哥哥,想去找他对吧?”
我点头道:“我怕你不会答应,毕竟我这身子!”
“梦儿,你这胎儿不到三个月是最怕流产的!娘肯定是担心的!不过娘也是明事理的人!这人情事故是懂的!你和大舅哥虽是同父异母!现在亲家公,亲家母不在了!你俩是最亲的!又刚刚认回!林营长这又马上开始打仗了!是该去看看!路上你小心便是!让李妈跟上,部队没吃的,到厨房让二叔二婶弄些能放久的炒面带去?这一见,也不知你兄妹再见面是何年何月的!去吧。”
“娘…”
我跪下地磕头,太太赶紧扶起我道:“这身子沉可不敢跪!”她安排王妈去交待厨房,让我回去等着。
我赶紧回屋把绍兴给我做的衣服拿出穿上便迫不及待去了牲口房,马叔正在扎草垛,见我进来他放下稻绳向我走来问道:
“少奶奶,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现在出发,晚上不一定能赶到。”
“还是早点走吧!后日,我便要去长沙,由长沙再转去重庆了!马叔,你们走吗?”
“我们能去哪!一辈子给老爷太太看家了!”
“也就是只有我和太太走?”
“王妈会走,她是太太陪房,她一辈子没嫁人跟着太太!”
“李妈,二叔他们都不会走吗?”
“不会。”
我沉默了!我跟他们都处出感情,万一这成为战场,他们往哪里逃!我这一场出走同他们也许也是诀别!我轻轻抚摸着马头,马叔道:
“你一人去?”
“不,李妈也去。”
“听他们说你怀了?”
我点点头,马叔道:“这也是喜事,起码太太是高兴的!”
这时二婶过来,她看着我笑道:“少奶奶也在啊!”我点点头,她对马叔道:“太太让你去帮忙,弄了好几筐,这马车能放下吗?”
“再多也能放下,少奶奶那我过去了。”
“去吧!”
我在牲口房的马槽坐下。这院就一间房子,左右两侧是牲口棚,马叔长年住这,他没有家人早把这当成自个的家。马牛在反刍,院子里一股牛粪味道。
马叔过来担了两筐炒面,二叔二婶又各担了一担,李妈也担了一担过来,足足八只大筐,马叔在整理,他在马篷后面突出木板上,上下码了四筐用麻绳绑紧,两筐堆在篷里,两筐放在车篷前面,安排妥当。他拉车出了小院,我和李妈上车让马叔往小镇赶去。
这时正是正午的太阳。阳光强烈,空气中带凉风。到镇上已是下午,我敲响了小七的院门,她来开门见到我,开心拉着我说:
“你咋来了?”
“我现在要去绍兴那,你赶紧锁门跟我去。”
“这么着急?”
“有事,我们上车再讲。”
她回去拿锁头,锁上门后,跟我上车了。上车她问我:“梦儿,为什么这么急过去?”我看着她道:“再不去,我们恐怕再难相见了!后日我便要从长沙去重庆了!这里要打大仗了,小七,我看你还是别待镇上,回牛头岭吧!”
“梦儿,你要走了!”她抱着我哭,小七虽比我年长,但她性格像小孩,我俩相处下来,反倒我更像姐姐了,我替她擦泪道:“哭啥?又不是不能见面了!小七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了!”她低声道:“是绍兴的吗?”我点点头,她看向李妈,李妈拉开篷帘看着外面。她贴近我道:
“李家太太有什么反应?”
我低头不语,她道:“其实,像八宝那样有了这孩子也挺好!”我点点头,她便不再说话,气氛沉默下来。
马车一直在田边泥路上走着,渐渐太阳也下山了?我们到双岭镇时,天已全黑街面上没人静悄悄的。李妈建议要在镇上歇一晚再走,小七坚持要走,又加上马叔对双岭镇各村不熟!我们的马车只能在街面上停着。如去找能歇的店,这边似乎只有一条大路也没有可住宿的地方,正在为难时,打更的更夫走了过来,马叔跑去问,他指大路说:
“出了这条大路,从左手边第一个岭脚进去。”
“唉,谢谢!”
马叔回来只能吆喝马前行。我们从山脚路进去不远,就有多条小分叉路口,没法决定,我让马叔按现在的路直走;直到见到有村落,我提马灯下去找到其中一户人家敲响了门。
不一会,我从门缝里见到一位大哥拿灯来到门前问道:
“这三更半夜的,外头是人还是鬼?”
“大哥,我是来问路的。”
他听到女声,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他看向我说:“姑娘这荒山野岭的,你怎么到了这里?”
“这是固家村吗?”
“你走过了!”
“过了!大哥,我们不熟路,你能带:我们一下吗?”
他打开门见门口有马车,仍在犹豫,我从衣襟口袋掏出两块大洋放他手里说:“我哥是军人,就在固家村驻防,我要去重庆了来见他一面。”
“既是军人,我带你就是。”
他吹灭灯,把门关了,上我们的马车,在他指引下我们很快到了固家村口,我向他道谢把马车上挂的灯递给他,他犹豫一下接过掉头走了。
固家村是一条人口不多小村,村屋稀稀落落的,借着月光,我看见一间稍好的青砖瓦屋,我决定往那去,马叔拉着车在前走,我和小七跟上他。李妈在车上看向四周道:“这村好荒凉!”我指向前面道:“前面有间砖瓦房,要不去那问问。”李妈道:“都夜了,打扰人家好吗?”正从岭脚过去,这时山脚下有人叫道:“这是谁呀!林姑娘。”我回头一看兴奋叫道:“小七,是猴子。”他看着我们道:
“你们咋找到这的?”
“你们关副营呢。”
“嫂子啊!我们不在这一块。”
“那他在哪?”
“在架子山。”
他吹了一声口哨,岭脚又跑出了四名士兵,猴子道:
“他们来找营长,林姑娘我带你去。”
“那我呢?”
小七扯住猴子,猴子道:“二愣,你带嫂子找营副去。”
二愣在前带路。我随猴子过了一座桥,猴子指着前面一间黄泥屋道:“亮灯那间就是,我回去啦。”
他看了眼跟来马车,我对马叔道:“叔…”马叔道:“你进去吧!我跟李妈在外面等你。”李妈也催我过去。于是我敲响了那扇木门,绍兴过来开门,见是我,他惊讶道:“黑灯瞎火的,你咋摸过来的?”我指向马车,他拉我进去随即关上了门。他盯着我看道:
“我以为你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仙子吗?”
“就是仙子!”
他紧紧抱住我,我推开他道:“小心点!”他看着我道:“小心啥?”我摸着肚子,他兴奋道:“你有啦?”我点点头,他高兴抱起我道:“我真做爸爸了?”我点头,他把我放在床上道:
“我从没想过我也能做爸爸!”
我拉他坐下道:“我要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名字!梦儿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呢?”
“我无所谓,这样吧!男孩就叫征荣,女孩就叫征华,行吗?”
我点点头,侧头看着他道:“我来是向你告别的!我要去重庆了。”
“去重庆,挺好!”
我掰过他脸道:“你当真让我走?”
“走吧,这里很快便会成战场,你留这我不放心!”
“孩子将来要姓李,你同意吗?李妈说太太不知八宝不懂人事,这孩子生在李家就姓李,将来我离开也不要带走他!因为他是李家希望!”
“我没意见!如果你能离开,我们还能生,不能,你就留在李家给老爷太太送终!”
“绍兴,8号老爷就来接我们走了,我们还能见面吗?你这样!我心很慌!”
“梦儿,你去重庆把孩子生下来,在重庆等我。”
“重庆这么大,你怎么找我?”
“老爷行商,我不会找商会打听!”
“可这仗一打起来,我心里就怕,枪弹无眼!绍兴你不能死,我紧紧抱住她,绍兴沉默许久道:
“梦儿,我跟你说啊!这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梦,而我藏得是家国梦!你想啊!一个受外敌侵略的国家,人民居不定所,颠沛流离,还要每天担心自己的安危!要有一个和平快乐的家,我们就得有人拿起捍卫国家的武器,那就得有人牺牲!现在我们有孩子了!你想自己孩子生活在战火当中吗?梦儿,这场战也许要打很久!也许很快便能结束!有大家才有小家!放心!我死不了,你在重庆乖乖等我!”
他把我搂紧,是的,我应该更能懂他!因为我是亲身经历过的,我明白那些痛失亲人的感觉!我抱着他痛哭,不论他,或我,也深知这一次见面也许是最后一次!战争太可怕了!它能把一切摧毁!我盯着墙对面的地图,很多地方被标记成黑三角形。这场战争无可避免要开始了,到时不止这里,整个岳阳都会在战火包围中。他站起给我弄了盆水,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擦脚道:
“明天,你给我回去。八号前不许过来。”
“我不会来了!”
他擦着我脚看着我道:“你得相信我!不过我要真死了!你就再找个男人!”
我一脚踹开他道:“你死了!我就守着八宝,守着孩子和李家。”
他把盆放到一边,过来搂着我道:“我是谁,阎王爷判官有那么容易死吗?”他亲着我额头,我定定看着他。也许过了今天,以后怎样谁说得清!他去把灯吹灭,四周静静的,我蜷缩在他怀里,心里希望白天不要来临,就让时间停留或反复,那这样俩人就可以困在这空间里直到永久。窗边秋虫在叫,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台照亮了屋内的一小块地方。
二愣把小七带到了另一边山岭,云台正坐在壕沟上面台基,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近前便看见小七,他兴奋跳下台基向她跑来,二愣见营副过来赶紧朝山下遛走。他近前道:
“你是一人来?还是和梦儿?”
“她去找绍兴去了,我来找你不高兴?”
云台搂着她道:“咋能呢!我刚才朝你看来还以为做梦呢!”
“想我没?”
“想死了!”
云台亲了她一口,她道:“梦儿要去重庆了!她说要打仗了!”
“是的,不会等多久了!我看你也别待镇上回牛头岭去。”
“这么说是真的!”
云台点头,他回头朝工事沟看了一眼,拉着小七从山岭的另一侧滑下,俩人滚进沟里。山上工事沟里,士兵们半坐着睡,望向前面峡谷有黄色小点点在飞着,
早上,我们把带来炒面留下。我在马车前等了很久,才看见小七往这边过来,云台没来,小七的眼睛肿了。我想我俩是一样的!俩人相视而笑!绍兴也一样,他在我睡醒时已离开,枕头边放了一张照片,穿着军装,这是他唯一给我留下的东西。
李妈扶我上车,小七也爬了上来,马篷宽敞了许多,马车掉头前去,我打开马篷后窗看向那间黄泥茅屋,突然看见一个身影站在屋背面墙角,那是绍兴的身影,泪水此刻已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