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大亮,王妈就来敲门,我从被窝里钻出披着外衣过来开门。她端着铜盆站在门口笑着问:“少奶奶早啊!”她绕过我进屋,看了一眼床,把盆放洗漱架上,拿毛巾给我擦脸大声说道:“少奶奶,早饭我让厨子早点端来,可不敢像昨天了,太太说我了。你先洗脸,我给你收拾下屋子。”见傻子仍没反应,她又笑着说:“咱家的少爷喜欢睡懒觉,太太说不能睡太晚,要早睡早起。”她跟着去床边叫他。我双手捧水洗脸,王妈过去拉傻子说:

“八宝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上了。”

傻子不理他,转到一边伸出胳膊抱着被子继续睡。我见她要拉被子,恐她怀疑!便赶紧过去拦着王妈道:“王妈,我来叫他。”我坐床上把傻子拉起道:“八宝,快起来啦!你听话,我等会带你出去玩。”他迷糊的坐起,王妈见他光着身子,笑笑说:“少奶奶,你先替八宝穿衣服,好了,叫我,我来叠被铺。”

她出去关门,在门外候着。我替八宝穿衣,穿鞋子,擦完脸,我去把门打开,王妈先伸头进来看了一下,方才迈腿进来。傻子见她进来便走过去挽起她的手,她拉着八宝对我说:

“我是太太的陪房,八宝可是我看着长大,从小跟我最亲!”

我见她像有很多话要说,又想赶紧打发她走。我知道她来的目的,不如让她早早完成任务。我装着主动去收拾床铺,她一见我拿起被子,放开傻子过来抢着说:

“少奶奶,这些是我们下人做的,你陪八宝去。”

我只好放开被子走向桌边,提起水壶替傻子倒了一杯水,拉他到桌边坐着喝。我眼睛不断瞥向王妈,见她收拾了几件衣服挂在手臂,其中那块白布就掺在里面。她拍拍被面走来同我说:

“少奶奶,八宝这几件脏衣我拿去洗了。”

我坐在桌边椅子上翻着小人书没转头说道:“好。”她迈过门槛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转头摸了摸傻子的秃瓢,见他研究着水壶盖子。我站起朝门口走去,可脚还没迈过门槛与一人撞上了,只见这位大叔平头,脸黑,有点三角眼,穿着长袖汗衫,端着个大木托盘,碗里是面条,上面卧了个大鸡蛋。由于碰撞面汤洒出了一点。他见我笑着问道:

“少奶奶早啊!你这要去哪?”

我收回脚说:“想到天井口站站。”

“过来吃早饭吧!”

他把碗端出,放了一碗在傻子面前,傻子见着放下茶壶,抓起放在桌上筷子挑着面条吃,我见他不利索过来拿过他手上的筷子喂他,厨子把另一碗的面条放我桌前,然后立在旁边看着我们道:

“少奶奶,我叫李老二,别人都叫我二叔,我专管厨房的。”

“二叔。”

“唉!”

“二叔,这院大吗?”

“大,这整个院内一共有49间房子。”

“还真挺大的,我想等想同八宝岀去走走行吗?”

二叔躬身道:“少奶奶,初来乍到,不熟悉路恐在院子里迷路!”

八宝嚼着面条看着我,我看向八宝道:“八宝,你等会愿意带姐姐去玩吗?”他点点头露出开心表情,二叔看着八宝,又对我讲:

“少奶奶,这随处就走恐太太不同意!您刚来先缓个两三天再说。何况您这一岀去必有人拦您,我告诉您这前后都有人看着呢!”

我一听,有点失望,喂完八宝,我匆匆扒了两口便不吃了,呆呆的坐着。八宝却跑天井台边摆弄花草,玩着大木桶的水,二叔见着,又看了我一眼后,便去拦傻子道:“不能玩水,你娘要骂的。”他夺过傻子手中的水瓢,而此时太太的声音从前屋传了过来:

“八宝又不听话了。”

我听是太太声音,忙从里屋跑出,这时太太和王妈已跨了进来,她看着我笑着说:“八宝呀!这两天估计待得不耐烦了,你等会带他在屋里转转,也好熟悉下。”她走过来拉着我手笑道:“大家看,八宝的媳妇多俊呀!你叫啥名字?老家在哪?家里还有人吗?”我摇摇头,她看着我又说道:“没事,以后这就是你家,你把我当娘好了!以后你要是帮我们李家添了孩子,这还不是你说了算,咱家就八宝一个孩子。对吧!”我低头说:“我叫林梦,武汉人。”

“大城市来的。果然名字就起得洋气!不像我们这里起得都是猪猫狗名,不过乡下起的名字都好养活!梦儿,娘真是对不住你,八宝爹,前晚婚礼一毕就赶回长沙了!那天回来,让你俩认识认识。你也不要老呆房里带八宝出去走走。晌午,我让王妈叫你俩去膳堂吃饭。”

我见太太同意心里格外开心!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与其在外面流浪温饱全断!还不如留在这呢,在这,起码能吃口热饭。而且这两天和傻子相处下来,我发现傻子对我起不了威胁,只要哄着就行;而这位太太就有点强势,还得小心应付。现太太既然同意了,以后我就可光明正大的在这院内逛了。太太见我低头小心应答,她看出了我的局促,她笑笑,招手让八宝过来,八宝吃着手指让二叔牵着,二叔放开他指着太太在他耳边说:

“你娘叫你呢。”

他才看向他娘,笑笑过来挽起她手。太太拍着傻子手背说:“我才这一个儿,梦儿你只对他好,将来这家还不是你说了算!好了,你们去吧!”

她发话让我们走,我趁势拉起傻子从堂屋侧边小门跑了,从这一进去便是一条两边可通的巷道,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我没有主意!这条巷道宽不过1.2米,人张开双腿就能碰到两旁的墙壁。傻子拉着我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巷道尽头,又穿过一道中门,外面是一座小山。山脚下有石阶梯向上延伸,两边山坡脚下长满了狗尾巴草,草的根茎很长,比田里的要粗壮很多。沿阶梯而上,山上种有黑松树,树干有盘般大小。上到山顶,从上而下观看:下面是一大片的瓦屋顶,一个个大井口敞着大口朝向天空;再远一点就是土黄色的屋子。这村子完全是在山岭的包围下,大片的田地全在岭脚,一方块,一方块连接着,我望向前方扯了一下傻子的手问道:

“八宝,前面的屋子和田都是你家的吗?”

他扭头对我笑,用双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圆说:“都是我的。”他的表达很直观!也许是她娘长年累月提醒他的。

十月中旬,天气凉了,远处稻田已收割,偶尔有牛在田里啃着收割后掉下的谷杆。此刻坐在山上很舒服,秋风微微吹着我,我坐在地上抱着腿想,如果不是被卖到这,还真不知有这一块神仙闭关的地方!这里安静,惬意,感觉不到城市里的慌乱和恐惧。傻子见我不理他,自个蹲在松树脚下看蚂蚁,这些蚂蚁比城里的大多了,个个腰圆膀粗,它们用前腿推着草上掉下的果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前走着,傻子用草根拔弄着它们,散开后,它们很快又能找回原来的路。

此时太阳很好,它穿过树伞照了进来。秋天是个好季节!可我总感觉它带忧郁和悲伤。我看向傻子,傻子偶尔也会呆呆的对着我笑,哈喇子干了常粘在嘴角像白色的胡须一样。在山上待了大概一个时辰后,我决定到别的地方去逛逛。于是,我站起走向傻子,把他也拉了起来。傻子比我高半个头,虽是个大男子却什么都不懂!我替他拍着裤脚的尘土,又拿袖口替他擦掉嘴角哈喇子,指着山脚下的屋内中间空地上的池子说:

“八宝,你能带我去那吗?”

他看了一眼我指的地方,抓起我手向山下冲去,我忙叫道:“八宝,慢点会摔的。”他还是闷着头跑,我只好跟着他快速向山下跑去。到了山下,他拉着我沿着房檐墙壁向右手边走。我们穿过晾衣架来到一个大井口边,正好看见李妈在大井口洗衣服,她把衣服逐件拿出放在井口边大石块上,用棒槌打着。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着我和傻子,用围裙擦干手忙站了起来招呼道:

“少奶奶出来了!”

“唉,洗衣服啊!我帮您。”

我放开傻子手走了过去,蹲下拿起盆里衣服搓着。李妈弯腰拉起我说:

“少奶奶,这可不敢!让太太知道会说我的。”

“不怕,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以前在家就常帮我姆妈洗衣服。”

“少奶奶可不敢这样说,您现在身份不同了!”

她拉着我站起,用围裙擦干我手,把板凳让给我坐,我推回说:“您坐”傻子看着我俩不耐烦了过来拉我,我摸他头说:

“八宝乖,自个玩去。我在这再说会话,等会我找你去。”

他看看我,又转头看向李妈,笑了,一蹦一跳的自个穿过堂屋跑了。李妈从房檐底下搬来一张板凳说:“少奶奶坐吧!”俩人方才一起坐下,她低头拧衣服问我:“今早,你怎么就能出来了呢?”我贴她耳朵告诉她:她的方法太好使了!太太高兴的很!

她盯着我看又小声的说道:“那你做事还得小心点,这样下去也没有办法!怀不上,她还是会疑心的!”我靠近她小声说:“我还是想逃的,这待不长久。”她警惕着向四周张望贴近我道:

“这想想就好,可不要行动——这屋里四处是眼线。少奶奶你是哪里人,咋就让人卖了?”

我替她拧着衣服道:“李妈,我是武汉人,日本人打来武汉,把整个城炸了!是我朋友让我来长沙找人的,谁知刚下火车便让拐子婆盯上!被卖到了这!”

“原来这样!不过来这总比卖到别处好!我听人说女子拐到不是卖做媳妇,便是妓院!来我们这总比寻常人家好!”

“您说的对,所以我暂时不跑了!对了,李妈您怎么来这里的?”

“我本是这条村的,家里祖辈就在这干活!”

“喔!我明白了!你是这家的长工。”

“对!”

她笑着,我又问她:“那你住这不?”

“不住,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

我盯着她刚想再问时,山脚下传来王妈的声音:“少奶奶…少奶奶…”李妈赶紧拉我起来说:“你赶紧找八宝去,别让她看见我跟你一块,她等会起疑心的。”我丢下衣服转头向傻子穿过去的堂屋跑去,沿着过道寻傻子。跑不远就听到王妈问李妈:

“晚叔家的,你看见少奶奶了没有?”

李妈晾着衣服说:“刚才还看见他们往山脚去了!”

“没有哇!我在山脚边叫了一通,没见人啊!”

“估计俩人懒得应你。”

她又掉头回去了。我是在磨坊旁的空地找到傻子的,空地上晒满着玉米面,几位妇人正忙着用扫帚推摊开堆着的面粉,傻子也在兴奋的用扫帚把已推开的面粉又扫回一堆。我见他帮倒忙,急忙跑过去拉他,一位妇人见我笑着说:

“这位是八宝的媳妇吧!见人,没见面,大家看,这小媳妇多俊啊!”

我见她一脸麻子,人长的极像弥罗佛,我笑笑的问候大家:

“各位婶子好!”

“唉!还真懂礼数。”

麻子婶过来拉着我手盯着八宝说:“八宝,真有福!娶了这样的一位太太。”另一位瘦高的婶子靠了过来逗傻子道:“八宝,你媳妇俊不俊?”傻子吃着手指道:“俊!”

大家笑了起来,我知道大家在拿我俩开玩笑,我拉着傻子赶紧向她们告辞。出了磨坊,绕过巷道,傻子拉我转到供奉祖先牌位的龛堂时迎面撞到了王妈,她一见到我便问到:

“你俩跑哪啦?找你们一大圈了!”

“跑磨坊去了。”

“你以后别老往那跑,那事非多的很。赶紧走吧!太太还等着呢!”

她拉起我,我拉着傻子匆匆跟上她的步伐,路上我问她:“王妈,太太找我有什么事?”

“太太?少奶奶,以后你可不能再叫太太了!要叫娘,你娘叫了裁缝来给你做衣裳,人现正在你娘屋等你呢!”

她拉着我们疾步的走着。屋大的很,我们从里绕了一大圈方回到太太屋里。太太一见我,就走过来拉起我说:“快来挑几个花色。”

我见大红木方桌上摆了好几匹布,花色有淡雅的,也有艳色的,我也不知挑什么色好,傻子上前用手摸着布匹,看到他喜欢的就拿在我跟前晃着。太太过来拉着他叫道:“王妈,叫根生过来领他,别让他在这捣乱。”于是王妈赶紧过来拉着他出门,他扭头叫我:“姐姐。”王妈纠正他说:“那是媳妇。”

俩人走后,太太拉我到方桌前说:“挑挑吧!”一位穿长衫马褂,戴瓜皮帽老者上前说:“这位就是贵府新奶奶吧!我先替你量了尺寸再挑不迟。”

“对对,杨裁缝你先量尺寸吧!这袄呀!每色帮我做三套,夏季,秋季,冬季都得有。这冬装早点赶出,这天都凉了!”

“唉,知道了太太。”

他拿着皮尺过来,我站直张开手,他量好用本子记着,看他熟悉动作,我鼻子一酸,眼圈发热!这时我想起了爸爸,爸爸以前也常常替人干活,而且每次都会认真的记录,算起爸妈已离开我三月有余,而这三个月我整天浑浑噩噩的,直到来到了此处。杨裁缝量好尺寸后,我挑了一匹藕色的,一匹淡蓝色,一匹桃红色布匹。太太在一旁站着,跟着又提醒杨裁缝:

“你拿来的那几件新衣裳让少奶奶试试,看合适不,先凑合穿着吧!”

杨裁缝这才从地下提起个大包袱,里面有好几套衣服。太太让我试穿,衣服是全新的,料子是绸缎的,花色不艳,款式却有点老,由于我瘦,衣服穿上后有些宽松,太太扯着衣服说:“松点,没关系,先凑合穿着。”衣服全留下了,太太对杨裁缝说:“你去管事那算钱吧!”杨裁缝笑笑答道:“是的,太太,那我退下了。”杨裁缝离开后,太太向门口叫道:“王妈…”

“唉太太,来了!”

她跑了进来,太太跟她说:“你去叫李妈烧水去,让少奶奶洗个澡。”

王妈应声又匆匆走了,太太拿起桌面衣服对我说:

“这款式是老了点,不太适合你们大城市的眼光,临时也没合适的衣裳。梦儿,你先凑合下,等杨裁缝再来时,我让他一定把新做的衣裳做的新式一点。”

“唉,谢谢太太。”

太太听我这么说,过来拉着我手纠正道:“叫娘,要改口了!叫一声听听。”我低头羞涩叫了声“娘”太太高兴笑着。我被迫坐在太太房里,听她说着傻子小时候的事,她说:傻子是因为难产晚生才傻的,两岁才学会走路,不过能活着就好!那次难产差点要了他母子二人的命!她用手绢擦泪,我静默的听着,直到李妈过来叫我,我才走了出来。

回去路上,想着自己一个亲人也没了,尚不知消息的舅舅生死不明!在我记忆中他是打铁的,我至今还记得他房前门口,打铁炉的火苗蹭蹭升起的黑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萦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