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骐面色平和,最珍爱的宝物小虎钳也装在乾坤袋里,都好好留在身上,像是预备好了要出一趟远门,赴一个不回头的约。

小虎钳吐出的晶石信里写明——不能怪任何人,自裁的想法早已深植子骐心底,只是因为天女后人久久不出池,她撇不下这个担子。如今月姬安好,子骐一身轻松,故而有心重入轮回,开启新的一生。

摩婀先是简单转述一遍,见银姜渐渐回神,她逐字逐句重新念。

最后,她反问道:“智女真的是因为没有出头之日才想不开吗?真的是力争上游、苦求无门才投水自绝吗?银姜,你比我了解她,应该更清楚她真正的想法,她求而不得的到底是什么?”

“她……”银姜如梦初醒,口中喃喃,“她说想去流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缺衣少食,风餐露宿,只要能自由自在就好……她是说过,可是,那不是在说笑吗?”

摩婀明白了,原来她想要自由,想要她们都没有的东西。

天女被困在宝座上,内城的人被困在各自的职位上,从生到死都难有几次自由的选择,即使选了,也没有足够的自信能保证下一次会心满意足。

所有人都被困在灵界,没有尝试和反悔的机会。别说是智女,就连摩婀和银姜想要抛下一切也不能轻易脱手。

其实不是不能,只是她们都不敢。

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害怕改变,因为她害怕的是改变背后的惩罚和代价,害怕的是自己的选择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相比之下,自尽就只是一个人的事了。

摩婀想通了这一切,太姮却在角落里惊慌不已,默默垂泪。

昨晚,她是最后一个和子骐交谈过的人。今晨,她神清气爽,觉得自己有充沛的能量,可以帮助子骐驱散心中的阴霾,结果来到抚育司问了半天,人们都说没看到智女的踪影。

她觉得不妙,甚至疑心子骐真的成功逃跑了!

太姮本能地想去找颂慧夫人,要是说了,她怕自己坏了子骐的好事,要是不说,又怕子骐出了什么事,没人及时发现。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消息灵通的榕郎重返启智阁,直接把事情捅到了颂慧夫人那里!再出来时,他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到处寻找子骐。

看众人神色不对,太姮顿时慌了神,连忙她们跟着一起寻找。而正在病中的颂慧夫人体力不支,最后还是惊动了天女,她们才顺利找到子骐的位置。

一动不动的子骐看起来很陌生,甚至陌生得有些骇人。

太姮绕开她,一点点朝着颂慧夫人爬过去,她想依偎到夫人怀里。可她才刚靠近,银姜就顿时放声哭嚎起来。

太姮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一时间都忘了悲伤,心底反而涌上一丝恐慌。

她犹豫着换了方向,直到自己彻底挪到摩婀身边才停下动作。

太姮把脑袋塞在摩婀天女的胳膊底下,初次面对生死,而且是自愿选择的死亡,这让她感到古怪,她开始像一只失温的雏鸟一样颤抖起来。

自尽是一种自己的选择,这不是一种明智的、令人称道的选择,但它确实与神灵的旨意相悖,体现了一意孤行的叛逆。

可是,重入轮回,难道就能自由选择来生?这样的举动真的是完全受自己主导吗?近日人心躁动不安,呼号影似乎愈发强烈,难以控制……摩婀想着想着,胳膊突然被太姮架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先是以这样包容的姿势庇护了太姮一会儿,然后动手把她捞起来。摩婀捧着她的脸,吻吻她的额头,说:“替我陪陪颂慧夫人,如果你有余力,最好能把她带走。”

太姮睁大眼睛吸了一口气,像是鼓励自己下定决心一般。她动身爬到银姜面前,不必站起来,因为银姜也是如此跪伏在地上。

“看看我,夫人!”

她捧起银姜的脸,重复呼唤着近乎出窍的灵魂:“我是月姬,你看看我!”

银姜有片刻回神,她趁机在夫人额头上笃笃啄了两下。然后,趁她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太姮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她将两条胳膊穿过银姜腋下的缝隙,拖着她离开这个伤心地。

摩婀默默善后,她把子骐带到天女殿去举办了简单的葬礼,亲自送她进入地母。

一个平凡灵子从灵池里艰难爬出,日复一日熬过百年,再度没入滋养她们的池水中作为结束,仿佛从未来过。

在被地母吞没的最后时刻,即使子骐再也听不见,摩婀仍然悄悄凑近她的耳畔。

“这里确实没有自由可言,”她低声说,“无论如何,希望你真的自由了。”

智女之死并没有在内城掀起任何波澜,说实话,摩婀并不意外。即使是目睹三千年日升日落的玄音大人离开,也不过是前来送别的人多了一点。

她们已经把最浓烈的情绪,尤其是爱,献祭给神灵了。只有银姜算是例外,因为她常常沉溺于自责之中,这种情绪远比悲痛更熬人。

颂慧夫人终日无心理事,好在近日既不是出池潮也不是育种热,只要她肯放下担子,抚育司就无事可忙。群龙无首之际,原本井然有序的抚育司渐渐暗流涌动,有几个对智女之职虎视眈眈的新秀开始动作。

榕郎自知没资格竞争,但颂慧夫人要是再这样沉寂下去,他在抚育司早晚会没了靠山,到时候,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说不准哪天就要滚出内城去自力更生。

既然夫人整日自责,只要让她了却心结,这事就算完了。

榕郎心想,这事好办,找出一个靶子再把箭插上去就行。只要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自己,再顺势除去,她的心里就能好受些。

榕郎带着寻找替罪羊的目的,很快就锁定了智女自裁的根源,昂首阔步来到天女殿门口求见天女大人。

“依小人看,许是智女看过此书,从此受到蛊惑,所以才一时想不开,最终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榕郎一脸神秘,他怀中紧揣着书本,似乎生怕这本邪书突然不翼而飞。

摩婀让他呈上书本,榕郎恭而敬之、双手奉上,她带着好奇瞄了一眼。

书本上赫然印着三个流淌的大字——碧、山、经。

“是吗?”摩婀头一回收到这类书评,心中很觉新奇,“仔细说说。”

“此书文风诡谲,用语尖刻,让人看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但合上书本心里就刺挠,那些关于人马族的描述从此扎根心底,抓不去、洗不掉,日思夜想、心乱如麻,久而久之,便对半人半马的离奇生活心向往之,可不就落入圈套?此书必定有鬼,写书之人引导灵子踏出结界,也就等同于诱惑灵族一心求死!”

闻言,摩婀不禁沉默,她翻开的每一页都很熟悉,没被旁人篡改过什么。

“好,你自己去查。”

摩婀的指甲叩在封皮的作者名上,“哒哒”敲了两下,她对榕郎说:“等你查到这个‘日月行者’是谁,就来天女殿禀报我,到时候我来治她的罪。”

榕郎连声说好,真没想到天女大人居然答应得这么容易!他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宫门,开始摩拳擦掌,准备抓住那个倒霉的攻讦对象。

榕郎顺藤摸瓜查下去,进展十分顺利,顺利到当天晚上就查出了结果,他看着日月行者的真实身份,瞬间偃旗息鼓,从此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日子,摩婀照例安排大祭司苦柳组织净化,释心天女在她的时代常常举办这类疗愈、祝福的仪式,想必也是为了安抚战后不安而躁动的灵魂。

摩婀一力效仿,试图平复人们内心的负面情绪,尤其是阻止已成型的呼号影继续壮大。

在此期间天下太平,抚育司很快就迎来新一波育种热。

守在灵池边的日子再度恢复忙碌,颂慧夫人带着天生的责任感,不得不振作起来主持大局。抚育司在自行竞争下产生了新的智女,至于人选,摩婀并不关心,只要能正常做事就好。

摩婀一度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下去,直到宫殿屋檐下千年未动的战铃接连响起,它们彼此碰撞,像空中坠落的透明雨滴。

这意味着,有一名地位低微的灵子想要挑战更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