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新人故居
苦柳头一回化为人形，走路难免脚步虚浮，毕竟寻常灵子只是在水中泡了一年，而他却伫立在半月崖经历了千年万载的岁月。
摩婀没有玄音的耐性，不会搀扶着新生灵子慢慢走：“走不好就先别走了。”
苦柳站得笔直端正，可一抬脚就踉跄，他不愿开口诉苦求助，但也不禁面露难色。
见状，摩婀还是伸手扶了一把。看他高大身躯朝自己倒过来，宛如玉山将倾，她连忙把扶改成了推。
这一推力挽狂澜，总算止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倾倒态势。苦柳倾斜的身体回归原位，整个人还是忍不住晃了晃，真像个迷茫的醉鬼。
摩婀临时叫人给他找件蔽体的衣裳，虽然仓促，但万喜送来的衣服做工用料并不敷衍，穿上身也挺气派，对得起他这张脸。
这张脸……想到这里，她再次陷入沉默。
自从认出苦柳是梦中之人，摩婀就不太想仔细看他，眼神要是一不小心在他脸上停留久了，头皮就要跟着发麻。
这张俊俏的脸或许能令旁人倾心，但却让她尴尬，因为梦里的那个人情真意切，口口声声诉说着爱与信任的话题，而她却不为所动。
爱她的人太多了，这种爱，或许称之为爱戴更为准确。
摩婀对男女之间黏黏糊糊的爱敬谢不敏，她是炽热的太阳，任何人带着甜腻的目光靠近她，最终都只会落得流出两行蜜泪的下场。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冷漠，因为不知前因后果，她只好将这种反应理解为惊愕和木然。
“神树大人……”摩婀突然唤了他一声。
“还是叫我苦柳吧，”他闻之脚步一顿，“神树还留在半月崖保佑灵族，我只是它在人间自由行走的一部分灵魄。”
说罢，他终于放弃挣扎、双脚并立，直挺挺扎在地面还算稳当，看起来总算是“醒了酒”。
“好啊，苦柳。”
摩婀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其实她也觉得这样更顺耳：“你怎么想到变成这副模样的……是见过什么人吗？”
“你果然注意到了，好看吗？你喜欢吗？”苦柳的眼睛亮晶晶，欣喜中掺杂着些许纯真，摩婀并没有从中窥到什么戏谑的成分，更谈不上有什么淫邪的影子。
“我不会变成世上存在过的人，这样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去了你的梦中搜寻。我确定他是你幻想中的人物，也感受到你因为他而快乐，所以我变成了这样。”
看出摩婀并没有感到惊喜，苦柳有些慌张：“我想让你开心……”
得知自己做的并不是预知梦，而是苦柳根据梦中人幻化而成，摩婀暗地里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无语至极：“窥探我的梦境，你还真是不见外。”
“以后不能了，我现在是人……”苦柳无措地垂下头，“就算能，我也不会这样做，我知道你不喜欢了，对不起。”
摩婀看着他若有所思，觉得如今的苦柳的确比原先长在树上的时候有人味。于是她耐着性子说：“从前你是灵界的神树，现在又是灵族的祭司，从始至终，你都不能只考虑我一个人的感受。”
苦柳重新抬起头，见他脸上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她继续说道：“今日你为了哄我高兴，就这样草率定下自己的外形，明日你又要为揣度我的心意而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话说回来，梦境光怪陆离，幸好我梦到的是人，要是我看到邪物也抚掌而笑，难道你要灵族同胞接受一个怪物做大祭司？”
“苦柳，你要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做人。”
见苦柳陷入沉思，摩婀放心地吞下了后半句“不要为了我。”
“我想……感受。”
苦柳摸索着自己身上繁琐的人族衣物，他带着笑意补充道：“树的触感和人大不相同，从前我触摸你们的衣料，无论是什么人身上穿的，通通都像我粗粝的树皮，如今摸上去竟然也觉得柔软。”
苦柳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下意识向摩婀走了两步。这两步稳扎稳打，很是像样，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走路，又险些让摩婀天女承受巨树压顶之危。
好端端一位玉树临风的祭司大人，却愣是被逼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可怜姿态，一步三晃荡，看得摩婀心急火燎。
她时不时抬头瞥一眼窗外，期待着传话鸟从远方飞来的动静。
摩婀还惦记着青雀，很难耐着性子看苦柳学步，但这时候要是拂袖走人，难免让人觉得过河拆桥。
苦柳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好路了，他急于求成，但她认命。摩婀把身上的披帛抛到空中，用它将一个大活人缠绕成一棵乖顺笔直的树。
苦柳做树的时候是很庞大的一棵，做人的时候个头也很出挑，但要将人身比作树干，那他就只是一棵年轻树苗。
摩婀略施法术使其悬浮在半空中，牵着披帛的一角抬腿便走：“大祭司的住处还没修建好，我先带你去颂祺园别处暂住。”
苦柳竖着漂浮在半空中，他瞪大了眼，但没有发出任何异议，一路都很乖觉地东瞧西看，摩婀就这样牵着他走进了颂祺园。
途经玄音大人的故居时，苦柳从背后幽幽开口：“我好喜欢。”
摩婀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放缓脚步、竖起耳朵。
“这是什么地方？”苦柳重复，“好喜欢，我住在这里，好吗？”
“不好，”摩婀狠下心回绝，“但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了，会尽量满足你的喜好。”
“那好吧。”苦柳神色如常，看起来受到了安慰。
薄纱把他的声音过滤出一股朦胧的柔情，听得摩婀耳朵发痒。她终于放他脚踏实地，这时候，摩婀手里仍攥着那条长长的烟紫色薄纱，她像抽陀螺似的一点点收回自己的披帛。
苦柳慢悠悠配合她原地转圈，脚下居然不摇不晃。
把最后一截披帛抽回后，她突然发现苦柳是学会了用灵力作弊。他脚不沾地，只留下一点令人难以察觉的狭窄缝隙，就这么浮动着向前滑动。
为了给摩婀演示成果，苦柳在她面前飘过来又飘过去，好比一座移动的山丘。
摩婀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说，苦柳不愧是神树，做什么都比旁人更快，这还没好好当几天人，先一步成了游灵。
学走路不急于一时，好歹苦柳现在行动自如了。
他跟着摩婀一同“走”进玄音故居怀旧，她的居所是一个拱形的树屋，或许称其为巨型树洞更为准确。
洞口的树梢上挂着一串栾树果叶风铃，立体的角锥形红叶和圆溜溜的果实中间都能容牛筋绳穿过，一条条长短不一的小铃铛在风中沙沙作响。
摩婀理顺了两条彼此缠绕的叶片，她率先踏入。
树屋由两排高大的独冠木自然合拢而成，说是自然，但它们的存在本就违反自然，因为寻常树木不会离彼此这么近。
毕竟是玄音大人选中的树木，与众不同才是常态，它们心甘情愿变成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树干紧邻树干，中间的缝隙有藤萝密布，零星点缀着紫红色的碎米菊。
她们已经走进了巨木群落的怀抱里，察觉到生人入内，独冠木纷纷如波涛般摆动起来。
摩婀曾无数次造访此地，但它们没见过苦柳。
见状，苦柳有些咋舌。眼前的一切很像是毒菌子吃多了才会出现的幻境，但他不该如此惊讶，因为他的诞生就已经很令人震惊。
为了给它们留一点适应的时间，摩婀把脚下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慢。走了两步，她忽然福至心灵，也学着苦柳飘了起来。
玄音给遍布苔藓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棕草混着金丝编织成的地毯，美观又耐用，其实一点也不怕她踩。
饭桌是悬空的，因为它是其中一棵独冠木最粗壮的横生枝杈，与之配套的凳子粗犷得惊人，那是一根风干的巨型棒骨，应该是来自上古时期的某种异兽。
它被竖着插在地面，人的臀部刚好可以陷入骨头一端的凹槽处坐定。摩婀走上前向苦柳演示了一下，弧度贴合得严丝合缝，仿佛本该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从摩婀的表情也看得出，坐着不会有多舒服。
角落的地面用一层平整的石头垫高，几张涂了油蜡汁的皮毯潦草地摞在上面。玄音有保暖的法术傍身，不用拔鹅毛或是棉花做被褥，她能在哪里躺得下去，哪里就算是床铺了。
在灵界这样生活，堪比苦修。但是，若不考虑住进来的舒适程度，只看外观，这间树屋着实算得上美轮美奂。
放眼望去，四周的装饰品大多是她收集来的自然造物，即使有人为制造的痕迹，也和周遭的一切融合得恰到好处。
生活在这里的玄音，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草木精灵。
摩婀还要往里走，深处是小型的草药间和一个露天的占卜台。她才刚朝那边迈步，落后一步的苦柳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