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罗辛被眼前的利刃吓呆了!

寒光比刃尖更早一步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皮紧紧闭着,想用合上眼的力量抵御扑面而来的恶意。

未果,他惊慌失措地睁开眼。

阿如蜷缩在床脚,就这么压在被子上和衣而眠。他头发蓬乱,眼角残存泪痕,成为一只在冬眠中饿死的忧伤狐狸。

索罗辛愣了半晌,仍觉得自己没睡醒。噩梦让他心有余悸,所以他并没有一脚把人踢下去,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倚在床头迷瞪着,他突然觉得阿如这副样子还怪可怜的,估计也是遭梦魇纠缠才来寻求庇护,哪怕他是一个毫无知觉的陪伴对象。

困意再度袭来时,他昏昏沉沉地想:“我怎么没想到用这招?”

可又转念一想,他连天女寝宫的床是什么朝向都不晓得!

他就在这样郁闷的情绪中睡着了,梦到自己缩在天女脚底,浑身上下都暖暖的、软软的,像一只毛茸茸的卷毛小狗,自己用尾巴暖和自己。

天女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脚把他踢上天。他就贴在藻井上俯瞰她的睡颜,直到自己牢牢粘在上面,变成一块动弹不得的狗皮膏药。

他委屈、他哭,眼泪成海,淹没房屋。天女随着上涨的泪海漂浮上来,她漫不经心地睁开眼,挠着他的下巴,轻轻在他额头正中央的痣上亲了一口。

他无比幸福地接受了这个吻,兴奋得嘤嘤叫唤,这才恍然意识到被吻的是一颗小狗头。

天已大亮,各怀心事的二人别扭地缩在一张床上沉沉熟睡,谁都不肯先醒来。

阿如起初是怀着干脆被索罗辛一脚踹死的想法睡着的,但辛公子的睡相却是出人意料的斯文老实,让他安然无恙见到当天晚上的月亮。

他们大抵都沉浸在梦境中无法自拔,醒来之后,谁也没有对此多说一句话。二人沉默着进了晚膳,各自回房睁着眼睛熬鹰,都睡不着。

阿如近日常去抚育司旁听,他白班苦读、晚班用功,最后仍是一头雾水,更别提教索罗辛了。他心有不甘,把死活记不住的隐火术符咒刻在了桌子上,后来又刻在了自己小臂上。

时间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一个半月以后,他终于记住了它。与此同时,这个符咒的创造者却辞别人世。

玄音大人将隐火术的标志设定为一株微弱的火苗,将其印刻于物品之上,再施加或多或少的灵力,就会催动它自行产生温度。

如今她一睡不起,身体逐渐失温,逃不出世间万物遵循的规律。

颂祺园的人派遣传话鸟向天女禀报,与此同时,一切准备井然有序,都和之前预想过的一样。

一个历经三代天女的大祭司,一颗枝头最饱满的果子,坠下是早晚的事。

四位灵子抬着花席走向天女殿,她们唇齿间发出喃喃的祝祷声,宛如霜雪中簌簌作响的枯叶。

鹅黄、粉橘和桃红的芍药花瓣缓缓落下,沿着颂祺园到天女殿的小径形成一条彩色轨迹,花瓣仿佛取之不竭,怎么都落不尽。

索罗辛带着阿如跟在后面,一路踩着这些芬芳的尸骸前进,再美的花粘在鞋底也是一样黏糊糊的,很不爽利。

他时不时停下来蹭蹭鞋底,再赶紧抬脚追上去。

必须赶紧,因为周围满满当当全是人,慢一点就要掉队。颂祺园的侍者们排成一条长龙,队伍缓缓劈开人浪,给他俩留下这条狭窄的路——这条把死亡粉饰得十分鲜活的花路。

索罗辛始终看不见逝者的容颜,他只能分神去观察周围的灵子。他们肃穆有余,悲伤不足,各个穿红着绿,艳丽非常,更别提人人脚下都踩着瑰丽的三色花瓣。

这让眼下的一切更像是花朵的葬礼。

天女殿的大门始终敞开,其他人都进去了,寻常灵子在门外默契止步。他们是自发为玄音大人送别的内城灵子,闻讯赶来,只为了祝祷声形成的浪潮中多一分属于自己的声音。

索罗辛是颂祺园侍者们的小尾巴,此时成为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领头羊,他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慢了一步,默默观察着里面的动向。

天女不在,各府司的夫人们先到齐了,都是色调柔和的漂亮打扮,神色淡然,无悲无喜。

玄音大人的死亡意味着她将自己彻底奉送给神灵,这对灵族来说不能算是坏事,索罗辛终于懂了。

灵界与凡境的习俗观念处处不同,他低头自视,发现这身符合凡族规矩的素白长袍显得格外突兀。幸好他与玄音大人不算亲厚,他不必哭丧着脸前来吊唁,只是穿了白衣,这也没什么不妥,花朵不也有白色的嘛!

来都来了,就这样吧。他打消了回去换衣服的念头,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踏入天女殿。

玄音侍者应声回头,对身边的姑娘意味深长地说:“至玄之神啊……他怎么来了。”

蛾眉淡扫的小灵子没有接话,站在一旁装聋作哑。她眉目寡淡,整个人都和身上的纱衣一样淡如烟尘,几乎要在场上隐形。

玄音侍者皮笑肉不笑,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发出的却是一声爽脆的冷哼。他没说什么,一边朝索罗辛走过来,一边单手扯开系在脖子上的藕色丝带。

光亮厚重的丝绸披风如瀑布一般滑落下来,在触及地面之前,被身后一双反应迅捷的巧手稳稳接住。

淡漠的侍女把披风挂在手臂上站定,刚才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她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似乎是只用余光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索罗辛被这番架势弄得瞠目结舌,连路都忘了走。站在门口,他转过头悄悄问阿如:“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篡位?”

他的大眼睛神采奕奕,看向哪里都很显眼,这时候还毫不遮掩逡巡的视线,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暗自发笑——玄音侍者身边居然还有个亦步亦趋的使唤丫头!

侍者还给自己配个侍女,他这派头比天女大人还大!

侍者的侍者,在索罗辛看来也就是下人的下人。他颇感惋惜地多看了她两眼,越看越觉得这丫头木讷呆板,一看就是好欺负的,跟阿如一样,倒霉催的!

玄音侍者走到他面前,轻飘飘扫了一眼,自言自语起来:“晨起,我这鼻间萦绕着一股子臭气,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福瑶,我正好考考你,此兆何解啊?”

名唤福瑶的侍女一口气叹进索罗辛心底。

索罗辛感同身受,他在心里哼哼唧唧:“考什么考?我看你是想把人架在火上烤!”

福瑶两手挽住滑溜溜的披风,像握着一条活鱼一样别扭,她放空自己,面目呆滞,一双美目成了死鱼眼。

迎着玄音侍者催促的目光,她敷衍着应道:“生命消逝难免有朽气产生,前辈灵力强大,故而有所感应。”

“荒谬!”玄音侍者呵斥一声,殿内突然炸了个惊雷,几位轻声闲谈的夫人纷纷朝门边看来。

“谈何朽气?玄音大人离世怎可与凡人相提并论,分明是凡夫俗子污浊之气太甚,扰了灵界清净。”玄音侍者缓缓踱步,走到桌前捧起一杯芙蕖叶清心茶。

他把杯沿悬在嘴边慢慢吹,始终不曾饮下一口。

那杯是冰茶……福瑶欲言又止,任由他吹。就算他把茶水吹干,她也不打算管。

“福瑶,你出言不逊,合该受罚才是……”玄音侍者拖长尾音,优哉游哉转了个圈,脚下划出来的动作比杯口还圆。

他定下脚步啜饮一口,许是冷茶激得牙齿酸痛,他发出了蛇吐信子的嘶声。

“但今天是个大日子,不能惊动玄音大人在天之灵,下不为例!”

精巧的玉盏像一朵白玉芙蕖,静静在他掌心盛放。玄音侍者若是不开口,这画面还挺养眼,可惜索罗辛无暇欣赏,只想抢过茶盏反泼他一脸。

他慢了半拍,这才回过味来。那个叫福瑶的灵子是给他面子,她不想接茬,反而被迁怒。

玄音侍者指桑骂槐,训她就是在骂他。

索罗辛对上了玄音侍者戏谑的目光,彻底确认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早知道颂祺园的人上行下效,都跟玄音大人一样不待见他。但看在他是凡族公子的面子上,也没人会为难他,就连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的玄音大人都不曾这样刻薄他!

“鼻子坏了就去大医署找人治!”

索罗辛怒从心底起,他竖起眉毛,继续骂道:“有病不治,难不成脑子也坏了?”

霎时间,福瑶鼻间喷出一阵粗重的气流,两颗门牙紧紧咬着嘴唇,她再不发出多余声响。

看她想笑不敢笑,忍得实在是辛苦,索罗辛心里有种找到同盟的爽快。

见状,玄音侍者气定神闲,头也不回,直接把茶盏向后递。尚未等福瑶伸手托住,他的右手就不管不顾地松开了。

好在,这盏茶最终还是稳稳落到福瑶手里,滴水不漏。虽然算不上处变不惊,但她的动作和反应都被磋磨得十分利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茶盏完好无损,玄音侍者也不再需要茶水润喉。他摇头晃脑,高声嗟叹道:“不请自来,还打扮得如此敷衍……挑衅也好,扫兴也罢,恐怕要使玄音大人在天之灵愠怒啊!”

索罗辛眼前的确是一片花团锦簇,只有他和身后的阿如是一身素净的白。索罗辛知道阿如见识短浅,比自己好不到哪去,并不怪他没有提醒自己。

“我是凡境领主之子,于情于理也该代表凡族来送送玄音大人。”

现在不是闹的时候,索罗辛自认大人有大量,只想向前一步绕开他走进正殿。

玄音侍者偏不遂他的意,他未曾抬手阻止也无需发话喊人,索罗辛的脚忽然间粘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挪不动步子。

知道他在搞鬼,但索罗辛不气不恼。左右天女一会儿就要现身,他留在门口站桩反而更显眼,也好叫她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虽不气恼,但他的嘴并不打算饶人。

“不知者不怪,你就原谅我吧!”

索罗辛笑嘻嘻补了一句:“等下次参加你的葬礼,我就知道该怎么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