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披光入室,圆圆的鼻尖上冒着汗珠,她裹着淋漓的湿气靠近,将来龙去脉告知天女。

松茸鸡丝粥的香气也唤不醒索罗辛,他在地宫冰冷的地板上安静地躺着,所幸一息尚存,还能看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万喜隔着栏杆唤了几声,用了快把天女喊来的气势,恨不能让肃安附体发声,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到嘴的葡萄飞了。

阿如听了几句觉得事不关己,正打算继续愣神,恍然感到头顶一松——头发彻底披散下来,茸羽发簪不知何时到了天女手里。

她纤长有力的手指拿捏着柔美发饰,也像在把玩一枚锋利的暗器。

阿如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追逐它的踪影,那根铜簪便已钉进了门框,顶端的柔软羽毛颤颤巍巍没有着落。

“跟我走。”

摩婀拎着阿如的胳膊,轻轻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像拔起一株刚扎根的小苗那般轻巧。

“大人!”万喜脆生生地唤了一句,“地宫……”

天女大人仍是一副闲散淡然的模样,她拍拍手心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万喜轻描淡写地说:“我去瞧一眼,你留在殿内。”

摩婀带着阿如这个崭新的小尾巴走出门。临了,她还不忘回头补一句:“你记得把葡萄吃了。”

万喜慌慌张张应了一声,直到人走了才想起来笑。都说贵人事忙,天女大人却还记着她的葡萄!

她像一尾灵动的游鱼,正要贴着门边溜走,这时候门框上的羽毛搔了她一下。

万喜冷不丁停了脚,苦着脸撇过头,直到确认作怪的东西不是毛虫才安下心。手指使了几分狠力气才把簪子拔下来,她用帕子裹了裹,把它塞进袖笼里的口袋,打算日后寻个机会还给人家。

大殿侍女服有着宽阔的袖管和可以收紧的袖口,方便了她把那一盘葡萄悄无声息地装进去,万喜一路避着人,只想找她的肃安姐姐分享。

“地宫那人好弱!”万喜一口气嚼碎三颗,撑得腮帮子鼓鼓的,“听说动不动就晕倒!”

“那位是凡境来的公子,客居于此已有三年,你先前从未见过他?”肃安细嚼慢咽,吃相比她的洪亮嗓门要文雅许多。

“见是见过……人高马大的,看得人发怵,我哪敢细瞧?”万喜想起从前远远见过几次辛公子,只不过见到的俱是背影。

偶有几次同在大殿,她都是低眉顺眼地听唤。就算那人从面前走过,她也不敢抬头,根本看不清面孔,哪晓得巍峨高山上亦有桃花盛开呢?

肃安笑她:“敢问天女大人要葡萄吃,还有什么能吓着你?”

“不是我讨来的,是大人赏我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万喜一手把葡萄塞进嘴里,一手抬起来捏捏肩膀。肃安始终笑意盈盈地看她吃,自己却不肯再吃第二颗了。

“不过,今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万喜随手揪起一颗葡萄,拽两下没拽掉。于是她停下揪葡萄的手,用脚尖蹭了蹭脚下的地面,专心讲话。

“再高再大的一个人,躺倒了也和脚下的草皮一样矮,没什么可怕的。”

她们躲在门口一处无人角落,脚下芬芳的野草经过修整,表现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柔软模样。肃安伸手替她扯下那颗不够成熟的葡萄,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酸得万喜直打激灵。

“是啊……没什么可怕的。有些人看起来气焰嚣张,不过是一具空壳子。外表威武气派,一眼瞧过去却是黑心烂肺,从根子里萎靡不振。”肃安幽幽叹道。

“真的吗?”万喜又把眼睛瞪成了黑葡萄,“我瞧他闭着眼还挺乖巧……”

瞧她当真了,肃安连忙解释:“方才浮想联翩,说远了,我并不是指辛公子。”

好在万喜只是随口一提,她并不关心旁人的心肠好不好、坏不坏,就算烂心烂肺也没有烂了一颗葡萄更让人遗憾。

“我都忘了你有这般本领啦,快瞧瞧我内里如何?”她站起来抖抖酸麻的腿,继续与肃安调笑。

肃安也很配合地佯装审视,睁眼后,她上手轻拍万喜的腰腹:“满腔葡萄籽,满腹葡萄皮。”

万喜眉开眼笑,上手便要拍回来,可袖袋里叮叮咣咣的东西随着动作直晃荡,簪身一不留神便划伤了她。

“什么东西?”肃安皱着眉头替她松开了袖口,簪子直直戳在了地上。

“啊……我没放好,是刚才那个人的簪子。”万喜一边说话一边仍在揉手臂,“天女大人拿它当飞镖耍,咻得一下就钉上墙了,我想着回头还给人家。”

肃安扯过她的胳膊一看,果然擦破了油皮。铜柄没有开刃,头倒是尖得很,难怪天女大人要拿它当利器耍弄。

肃安替她理好袖子,随口提了一句:“如此看来,大人怕是不想见他戴着。”

“那我先替他收着喽!等天女大人忘了这茬我再还给他,物归原主嘛。”

万喜撇撇嘴,用手帕擦拭着簪身上的泥土:“到时候还戴不戴,他自己看着办吧。”

方才她急着回来复命,顾不上留意殿内的生面孔,如今倒是好奇问起来:“他以后也会和你我共事吗?”

“玄音侍者带来的,说是叫阿如,还让我们以后多多指教。从前也没见过这号人……不知道大人是什么打算。”

“大人带他一起去了地宫,也不知道那位辛公子醒了没有?”万喜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又塞了一颗葡萄在肃安嘴里,“要不,姐姐你瞧一瞧?”

肃安没想到她还在挂心那位辛公子,嘴里的葡萄皮都还没吐出来,她就连忙摇头:“我还想留着这只‘眼睛’遥望日月呢!”

她生来有这神通,反而遭人忌惮,处处受人提防,直到来天女殿守门方得清净——天女大人才不怕旁人偷窥。

暗处若有窥探的眼睛,大人也随手掷一枚簪子,戳瞎它就是了!事毕,恐怕还要若无其事地问一句:“现在还看得清吗?”

肃安不会触碰逆鳞,摩婀也不会防着她。

在她不肯去探的地宫中,索罗辛已经接受了灵医诊治。

灵医去明月居已经是熟门熟路了,来地宫也是一样慢条斯理,并不觉得索罗辛生病是件新鲜事。

她草草得出结论,辛公子不过是饥寒导致高热,受惊引发昏厥。找个适合养病的地方,喝点热汤,含服药膏,很快就能康复。

回到明月居温暖舒适的床铺上,索罗辛睡得更加昏沉,愈发不肯醒来。

麦色肌肤成了融化的蜜,通红脸颊显得唇色愈发干枯黯淡,宛如萎靡的花骨朵。

看了一会儿,摩婀突然伸出手来。她用指尖按着他的下唇,轻轻往外拨,露出来的一排下齿齐齐整整,白白净净,像一排规规矩矩摆好的贝壳,龇牙咧嘴的时候也不显凶恶。

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睫毛洒下来长长一片,似乎在梦里也有满腹心事。

“这小子真算是福大命大。”摩婀心想。

搞砸祭典虽非他本意,归根结底也和他脱不开关系。结果,玄音大人说玄神对非信徒无可奈何,她时日无多自顾不暇,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到头来,最惦记他的人还是玄音侍者。可他对摩婀的袒护心知肚明,也没有胆量欺负凡境的异族公子,只能说些难听话,再把气全撒在马厩那个糊涂蛋身上。

摩婀再次上手拨开他的下唇,这回用了点力气,像揪起一块牛皮糖。

扯起,再松开,涎液快被烧尽了,发不出什么带有弹性的声响,备受蹂躏的嘴唇慢慢缩回原位,简直是委屈得很。

她总算放过了他,摩婀转身退到墙角的圈椅上落座,开始指使阿如动手照顾:“你们都不会法术,你平日怎么过活,你就怎么待他。”

阿如置若罔闻,仍站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索罗辛,他没见过这么强壮有力又这么柔弱可欺的人。

只因他从未见过健壮的野马温顺地低头啃草,也未曾见过野兽在陷阱里负伤哀鸣,否则便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震惊。

“他能一脚踢死我……”阿如只能想到这些,“拳头倒是不大,也许我还留有一线生机。”

见他木讷迟钝的反应,摩婀又向他抛出一个选择:“你可以回去,我换个人来照顾他。”

阿如没回答,他看着辛公子干巴巴的嘴唇,默默摸着自己的肋骨,心里又觉得那种疼痛不会让人真的死掉。

他径直走到铁鹈鹕嘴边,浸湿手中的布巾,回头看了她一眼。

摩婀也在看他,没有阻止,没有提点,没有动身离去,更没有起身替他,光是看着。

于是,阿如继续手头的动作,他拧干了那块软绵绵、湿哒哒的绒布,慢吞吞走到床边,在辛公子看似娇贵的脸上摩挲了一把,激起一声绵长的呻吟。

“他怎么是这样的?”阿如纳闷。

侍者前辈那些难听话,听起来句句提的都是这么个人,但看起来却处处不像这么个人。

辛公子的嘴唇干燥蜕皮,像嗷嗷待哺的虚弱幼鸟,徒劳地一张一合,连梦呓都嗫嚅着,和过去的他一样说不出话。

“这是觉得渴了,”阿如心想,“没人喂他水喝,他就没有水喝。”

这样的幼鸟是会被扔出巢的……

桌上是万喜送来的肉粥,陶罐底部印刻着火苗状的符咒,确保它直至内部腐烂都保持温热。过了这么久,米早已焖得粘稠开花,阿如走过去,像挖泥巴似的舀起一勺,甩进来正好是满满一碗的量。

他又瞄了一眼墙角,天女正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他喂饭。

“这叫隐火术。”她指指陶罐。

阿如点点头,没再留意陶罐,只看着手里的碗。这样的粥让人难以下咽,不适合病人吃,但也只有病人才肯吃。

天女在想什么呢?若是关心,也不见她上前去探一探脑袋,稍作阻拦,再换一碗。若是不在意,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阿如从来都不说话,但脑袋里有太多问题涌现,从前他选择不去想,如今是想了也想不明白。

索罗辛皱着眉头咽下一口,在黏腻沉重的睡梦中,欺软怕硬的小内侍正骗幼时的他吃一口裹了土的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