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葡萄,坏小鸟
摩婀喜欢独来独往,当她这个神出鬼没的天女殿之主现身时,反倒把值守的侍女吓了一跳。
“第二域种出了桂香葡萄……”圆头圆脑的小侍女瞪圆了眼睛,嘴唇内侧洇着擦拭不掉的紫色汁水痕迹,显得嘴唇更加小巧。
“我只挑了散落的几颗尝尝,好的全给大人留着呢!”她献宝似的端起桌上的鎏金果盘,浓郁的紫色配上古朴粗粝的砂金,美得近乎虚假。
桌上有两盘葡萄,手工摆件绿得晶莹剔透,果粒有大有小,每颗都玲珑有致,就这么随意地摆放在桌角,仿佛被人吃了一半就遗忘在此。
真的那盘反倒完美无瑕,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别无二致,好似从模子里取出来的工艺品。
第二域的葡萄远近闻名,每年都换个名堂。实际上,往年的蜜晶葡萄、玫瑰葡萄、棋子葡萄,乃至月亮葡萄,无论长成什么模样,吃起来都是葡萄的味道。
灵界已经几百年都没有什么新鲜花样了,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如果真能日新月异,这世上更迭换代的就不只是葡萄了。
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着润泽的光,小灵子殷切地等待天女品评,好像葡萄是她种出来的一样。摩婀尝过后觉得不过尔尔,但她不想扫兴,只说很甜很香。
侍女仍为吃到美味鲜果而暗喜,她在天女殿当值时日不长,看什么都新鲜有趣。摩婀瞧见她美滋滋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欢喜,倒比嘴里汁水丰沛的果子更有滋味。
活了好几百年,天女大人还有什么没有尝过?高阶灵族从不贪口腹之欲,实在是因为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人不觉得腻味,毕竟她们又不是凡族。
说起凡族……摩婀瞥了一眼地面,随口问道:“地宫如何?”
“一切安好!”侍女脱口而出。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什么动静。”
“……”
死了也是没什么动静。
摩婀知道,没她的吩咐,没人会去地宫看望。只要索罗辛不随便乱跑就算是一切安好,他本人好不好并不重要。
“万喜……”摩婀唤她,“你是万喜,对吗?”
万喜连忙点头,她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天女记住,毕竟她来天女殿当差还不算久。头一回从摩婀天女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她的名字似乎变得更好听了。
“万喜,去寻点好克化的餐食。只需去地宫送一趟饭,桌上的葡萄就全给你了。”
和桂香葡萄相比,一顿寻常饭菜没什么诱惑力,不怕这只馋嘴猫偷吃。万喜瞄了一眼桌上紫莹莹的葡萄,心底十分雀跃,表现出来的样子却有几分克制,也就是点头的幅度大了些,拔腿走人的动作麻利了些。
她恨不得插翅飞个来回,恐怕比索罗辛还心急。摩婀心想,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想来辛公子也饿不死。
于是,她便把他们二人抛之脑后,专心理事去了。
天女殿有一间封闭的小室作为书房,长桌上有几只品种不同的小鸟候着,正在叽叽喳喳地发出鸟鸣。
“别聊了,有事说事。”
摩婀没有正襟危坐,只把椅子后背卸了劲,哧溜一下改成了躺椅。她闭目养神,静静听了一会儿鸟叫。直到原本悦耳的鸣声逐渐变得尖锐嘈杂,这才打断它们逐渐演变为争执的闲谈。
“丽工府来报——”红嘴雀抢先反应过来,它是小巧圆润的一团,长一副会娇啼的模样,口吐人言时却是哑嗓。
“翻修幽光水宫!翻修!幽光水宫!”
摩婀天女听到“翻修”二字就已经伸出手,在它重复第二遍之前捏住了它的鸟嘴。天女几乎要逼得小雀学会腹语,红嘴雀挣扎着嘟囔,坚持重复掌事夫人要自己传的话。
灵界建筑在灵气滋养下历久弥新,唯有幽光水宫深藏地底,不见天光,近乎与世隔绝。那里日夜被池水浸润,勉强有些陈旧暗淡之处,还算有翻修改建的可能,怪不得丽工府要执着地逮着这块骨头啃。
早年百废待兴时,丽工府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没有什么大兴土木的地方,她们有劲也使不出。有人提议因时制宜,变更现有规制,语毕便是电闪雷鸣,暴雨昼夜不歇,古河泛滥肆虐。
从此以后,哪怕把闲人空地当摆设供着,也没人再敢改变神灵授意的内城格局。
举头三尺有神明,摩婀并非没有敬畏之心,只是实在不明白神灵为何要和这些陈规定俗较劲,难道荒土之大,还不够它们发挥本领?
铭记前辈功劳都是明面上的说辞,她在心里发笑:“今日因为无用裁撤一个丽工府,明日也会有人发现天女大人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存在,还有什么劳什子葡萄,乃至神灵……都是无用。”
那一道雷时至今日都没劈到她头上,可见心声还是比发声安全。也或许,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此时此刻,摩婀天女不再小心翼翼地冒犯天地神灵,她的食指和中指掐成一个诀,对付的却是一只平平无奇的传话鸟。
她一手钳住红嘴雀的红嘴,一手竖起食指,假作严肃地警告对方:“收声!”
那双滴溜溜的小黑豆眼与大人对视,果真不再嘟囔,天女这才松手。
红嘴雀一边低头梳理羽毛,一边聆听天女传讯。得令后,它像一只被弹出窗框的毛球,挥舞着不起眼的翅膀,向丽工府送去好消息。
翌日,丽工府的掌事夫人迫不及待地带着手下动身,天女大人允她们去灵界其他城域采风,顺便帮助当地发展建造。
另外几只小鸟一直在旁边排队守候,十分友爱地梳理彼此的羽毛,唯有落单的一只自顾自地啄食水盂中的睡莲花瓣。
摩婀敏锐地发现排列顺序稍有变化,她状若无意地瞄了几眼,看出珍造司的幼枭被排挤是有缘故的。
它一趁人不注意就去叨同伴,下嘴力度只比啄木鸟逊色些,摩婀刚抛去眼神,正在啄鸟的小短喙就装模作样地叼起花瓣。
就这样,它从队伍中央一步步插到首位,得逞后嘴巴一松,一根花羽毛被风吹到窗外去,证据消失得无影无踪。
幼枭的脑袋从背后转到身前,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继续假装被孤立。
只和它对视一瞬,摩婀便伸出手来提起这个小东西,不由分说地放到了队尾。
其他几只小鸟看到大人伸张正义,雄赳赳气昂昂地禀报了一些不疼不痒的杂事,连传话的声调都变高了。得到天女不咸不淡的回复之后,它们功成身退,回到各自的府司去拿传讯内容去换果味谷粒。
小夜枭羽毛雪白,看起来很无辜,它一点都不觉得留在最后有多尴尬,好像能和天女独处是一种殊荣。
“人手又不够了?”还没听它转述几句,摩婀便忍不住打断。
她躬身朝前探去,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和幼枭大眼瞪小眼。
“妙精夫人,你是在珍造司吃人吗?”
眼看着大人的脸逐渐逼近,小鸟歪着脑袋,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传回去。
看来她是对那帮闲不住的“闲人”觊觎已久啊……摩婀心想,这则消息排在丽工府禀报的内容前后,妙精夫人要人也容易多了。
幼枭迟迟得不到明确的回应,又将禀报内容重复一遍——珍造司央求天女大人拨一批闲人过去,说她们人手紧张忙不过来。
各色宝石应有尽有,珍珠玛瑙满满一箩筐,丝绢绒线排成一线占满整面墙,偏偏就是没有足够多的巧手,组不成像样的簪花步摇。
“再拖下去,这些新人要披散着头发做野人了!本来就已经够蠢,再不打扮得有个人样,走出门是丢谁的脸?反正不是我的脸!”幼枭模仿妙精夫人激愤的语气抖擞羽毛,说完还抻长脖子靠近几步,生怕自己错过大人的唇语。
幼枭眼大,摩婀瞪不过它。她拔下晃晃悠悠的步摇,用细碎的柳叶珠子逗了一会儿鸟。
那些新生的小灵子多么活泼可爱,野蛮生长又如何?以后有的是她们头皮发紧的日子,一旦绾起头发就要日日戴着,只因“人有我无”便是失礼。
“什么簪花步摇……难道漂亮玩意就是好东西么?”
摩婀对幼枭毫不设防,不介意它原话传回。毕竟它传来的话也是不加润色的,原样出自妙精夫人之口。
最粗俗的夫人干着最精细的活计,珍造司此景也算是内城一绝。
想到这里,摩婀突然有了主意:“粗人配野人,甚好!”
正好新人们什么都不懂,拨给灵界最“妙”最“精”的妙精夫人来培养,边学边练,省了抚育司不少教养功夫。
摩婀天女抚掌一笑,就这么定了。
不知道妙精夫人听到之后是喜是忧,反正她心里是爽快了不少。
可惜,她还没松快多久,麻烦又找上门。摩婀刚打发走最后一只传话鸟,又有传话人前来禀报——玄音侍者,他又来了。
“大人若是不想见他,我便按着老样子打发他走。”
传话之人仍是近日当值的守门侍女,她叫肃安。
“祭典已过,他还来?”摩婀自言自语,愈发认定侍者在打大祭司之职的主意,玄音大人那边他自知使不上力,便来试探她的口风。
论天赋实力,他差强人意,还算有点本事。要不然,玄音大人也不会把一个拿不上台面的家伙推到祭典上做司礼。说起年纪资历,他也是一众侍从中的长者,比他强的全都比他年纪大,硬生生被他熬死了,现在玄音那边人少,要推他一把也说得过去。
若要看其品性……这位侍者油滑过头,反倒显得笨拙,满肚子都是些不太聪明的“小聪明”,要与他长久共处,摩婀实在是不喜。
“他神色如何?”
肃安阖上眼皮,掩住两眼翻白的出神模样,就这么回道:“有些得意之色,正与身旁的男子说话。”
摩婀很意外:“他还带了人来?”
“生面孔,没见过颂祺园那边有这号人呢。”肃安转转眼珠,扬起嘴角。
摩婀尚未细问,肃安接着补充道:“细细观之,是位俊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