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宫,囚禁,美男子
动不动就禁食清修的灵族和喝风饮露的神仙差不多,索罗辛突然感到恐慌,她们不会忘了凡族人要吃一日三餐吧?
凡族人吃米面杂粮,灵族人一样吃米面杂粮,可灵界的米是食之无味的,面也是半生不熟的,大抵是因为两族时序不同,灵界四季如春,没有什么季节变化,瓜果粮食味道也欠佳。
同为人族,都要吃喝,两族语言文字基本共通,文化习俗却大相径庭,就比如这吃食吧……灵族人也是够可怜的,灵界饮食谈不上色香味俱全,这三样总得缺一两样,因为膳堂的宗旨是东西能吃就行,大医署的观点是吃不死人就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天女大人偶尔嘴馋,都得自己想办法打打牙祭,要指望她们记得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实在是痴人说梦!
索罗辛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怀疑自己饿死在地宫也无人问津。
饥饿,这种不该出现在贵族脑海里的词汇却是实打实的经历,源自童年的恐慌无助在他早已拔节抽条的骨头里作祟。
“冷静……先搞口水喝喝!”
索罗辛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自我安慰。毕竟人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喝水。
水,倒也不能说没有……
墙角各有一尊铜蟾蜍和一尊铁鹈鹕,它们嗓子眼里都有一汪清水,各有用处,但都不是用来喝的。
索罗辛沉默半晌,最后颓然地倒在地上,手里的木碗砸出一声闷响。
“这回闹得不好,”他闭上眼思索,像牛一样反刍自己的所作所为,“劲使大了,下回得收着点。”
明明长了一张不容忽视的脸,他却总是被人忽略,只有闹出一点事情,才能提醒别人——这里还有个人在喘气!
来到灵界之后,他上课想把学堂砸了,下课想把卧房烧了,但分给他的居所宽敞明亮,即使关禁闭也不难熬。
说来可笑,他在异族他乡尝到了被人庇护的滋味,头一回感觉自己真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她会把我关多久呢?”索罗辛猛地睁开眼,周遭没有刺眼光源,只比闭上眼亮了一点。
地宫幽暗,长年累月住在这里想必会失明,好在这里是天女脚下,他应该不会被永远遗忘。
“也好,”他暗想,“算是离她更近一步了。”
心里安定一些,心思也活络起来,他突然想起兄长每回送的东西都有吃的。索罗辛忙不迭从地上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爬到木箱旁。
被忘在一旁的小箱子顿时显得格外可爱,他满怀期待揭开封条,甫一开盖,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人脸!
索罗辛饿得腿软发虚,屁股比脑袋反应更快,立刻拥抱大地。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连魂魄都要被吓得四处飞溅,待他略缓过劲来,眉头已经皱成了起伏的山峦。
极具凡境特色的咒骂声在地宫回荡,被吓掉的魂嗅到熟悉的主人气息,纷纷回到原位。
索罗辛的兄长真是个妙人,每年都会寄来一张画像,说是怕兄弟二人将来相见不识。
只是没想到这一回别出心裁,生怕他看不见似的,竟然放在了一堆东西的顶层。
画中人面如冠玉,但这块无瑕美玉白里透青,浑身上下鬼气森森,好似贵族墓坑里的陪葬玉器,看得人直呼晦气。
索罗辛认定箱子里面有吃的,再也不怕浪费力气。他用力甩开画像,薄软的素纸在空中摇摆几下,飘飘荡荡地撞到他背后,贴着衣服悠悠下滑,像缠人的怨灵一般。
第二眼看到的便是信笺,索罗辛同样顾不上管它,光是一门心思期待吃食。
“不知这回送来的是什么,雀肉脯还是地龙筋?最好别是什么噎人糕点,眼下可没有茶水配它。”
他耐心地拆开层层叠叠的油纸和棉花,最后往箱子里仔细一看,傻眼了。
底部只有一套做工精美的笔墨纸砚,因为包装非常用心,所以用了这么大的箱子。
索罗辛才用不上这玩意,正在暗骂兄长莫名其妙,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写写画画一向是摩婀天女的喜好……
他暗道不妙,转念一想,暗叹自己把下人赶回去的做法糊涂透顶。
“定是那些小人乱甩长舌……早知道就该把寻个由头把他们全都宰了!”
大哥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对落魄弟弟好些,对自己的名声也有好处。借着书信往来的机会送礼,还能和摩婀天女搭上关系,真是妙哉……
索罗辛看起来体魄强健,可是身上没什么肥肉,现在肚里又没多少油水,他最怕冷了。
此时急火攻心,他又以小人之心反复揣度兄长动机,越想越气,熊熊妒火在他冰凉的胃里燃烧,激得它翻涌不断。
铜蟾蜍比活物还机敏,居然立刻朝他奔来,大张着嘴接住了所有秽物。
索罗辛眼看着那张巨口一闭一张,咕嘟一下,嗓子眼里又是一滩清澈见底的净水,看得他更想作呕。
铜蟾蜍如影随形地追着他缠了半天,最终察觉到他再也呕不出什么来,这才肯罢休。
索罗辛如避猫鼠一般缩在角落,他捂着嘴一动也不敢动,怀疑它早晚会把自己也吞吃殆尽,就算他死了也留不下什么。
直至确认那怪玩意已经作罢,他才小心翼翼地放平身体,躺在地上揉着胃部。
这样歇了一会儿,他终于感觉自己恢复了体力,走到迟钝的铁鹈鹕面前掬清水漱口。
“天女知道这份礼物的存在吗?”他抹去嘴角水渍,瞟了一眼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的文房四宝。
天女殿上有隔门视物的侍女,灵界能人辈出,多得是各类异士,想必是查验过才会拿来。
但天女大人对凡境有一种近乎傲慢的忽视,她应该并不关心信件内容。
“管她呢!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是我的,就得听凭处置。”
索罗辛举起装着礼物的箱子,一把朝铜蟾蜍掷去。这家伙豁开大口,嗓子眼为了适应物体的大小形状一扩再扩,这死物还是险些被木箱子给噎死。
呆坐了一会儿,地宫依然无人问津,反正也是无事可做,索罗辛借着微光,开始阅读被他抛之脑后的信件。
家书行文平淡,语句朴素得好像一抔雨水或是一抹月光,没有咬文嚼字,因为知道索罗辛看不懂。
第一页桩桩件件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末了,语气几近冷漠地提及父亲又要续弦。
“他要成婚与我何干?娶的又不是我娘!”索罗辛翻着白眼翻到下一页。
剩下的一页暗叹手头事务繁杂磨人,一页讲述灵界多么令人心驰神往。
最后,他似乎终于想起这封信是寄给弟弟的,这才轮到索罗辛在纸面上登场。
兄长说书法即心法,有助于平心静气,修养心性。不过没说让他练,似乎知道说也无用。
关怀几句后,信的末尾照例留一句“盼复”,此时离纸张边缘还有好大一片空白,于是他大笔一挥,留下龙飞凤舞的落款,总算填满了这一页。
纸上残留的熏香是兄长惯用的,索罗辛看着看着,脑袋就垂了下来,像是回到幼时,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人抚顶安慰。
一点点柔情万千的儿时回忆刚涌上来,他就被“索罗吉”这三个大字砸得十分扫兴。
“这就完了?”他捏着纸张甩甩手腕,恨不得把纸上的字都抖落。
家书里写的全是他漠不关心的事情,只有最后几句话还算中听,可就寥寥几笔,再多读几遍也不会把它抻长。
薄如蝉翼的素纸进了铜蟾蜍的大嘴,瞬间溶于水面。
索罗辛又拎起画像看了半晌,兄长像这层薄薄的画纸一样,没人会对他说重话,仿佛呼出去的气息重一些,他就要飘起来然后彻底碎掉。
名不副实的“索罗吉”生了一副短命相,他一直坚信兄长活不长,原本微妙的兄弟关系反而更亲近了。
索罗辛把纸张悬在蟾蜍上方犹豫半天,又像钓鱼一样挪到鹈鹕嘴前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撒手。
再看了一眼兄长阴气十足的面孔,他咬牙切齿地将纸张塞进嘴里,等不及含化便嚼碎吞掉。
翌日清晨,面目全非的纸团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蟾蜍嘴里,在一片旋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与其他秽物殊途同归。
索罗辛决定省省力气,他侧着身子面朝墙躺下,脸颊枕上手心。因为脑袋和胃都是一片空空荡荡,他毫无挂碍地进入梦乡。
噩梦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间恍惚闻到熟悉的香气,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心神不定地睁开眼睛。
墙壁漆黑一片,唯有他面前那一块异常惨白。索罗辛一时看不清楚眼前的全貌,迷迷糊糊地把脖子往后仰……瞳孔和心脏同时剧烈收缩!他在身心震颤时,麻木得做不出任何反应。
与之相对的是那张和索罗辛一点也不像的脸,线条边缘的油墨被水泡得向外扩散,形成蒙蒙雾气一样的鬼影,空洞洞的瞳孔死死扒在墙上,往下滴着如同眼泪的水。
原本光洁苍白的脸上多了密密麻麻的褶皱,那是揉皱又再度展开,泡水后尚未晾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