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我从午睡中醒来,明明睡前还晴空万里,一觉睁眼,窗外瓢泼大雨,风将窗户推开,将雨打进来。

雨点细密的在窗台上布了一层, 冷风阵阵,我不太情愿的从床上坐起,恨不得又装回锦被中。

猛然想起紫烬花苗们还很脆弱,这雨打下来,只怕不淹死也要被砸死。

我一个鲤鱼打挺,披了披风便往御花园赶去。

天公不作美,此乃我活了十四年,见到最大的一场雨。

我在南疆养成了下雨不打伞的习惯,但我没料到和中原的雨比起来,南疆的雨叫做毛毛雨。

大雨落在身上,冷是其次的,风刮起来像刀子一般,生硬的疼。

我真是小瞧了这里的雨,只能裹紧披风,硬着头皮冒雨前行。

御花园内全是泥混着草的清香,紫烬花苗不出我所料被雨打的东倒西歪,立不起来。

我来的匆忙,没带花罩,一时找不到什么能把雨和花苗隔绝起来的东西,脑子一发热我脱下披风,盖住一片花苗。

“疯了吗?”朦胧之间,我听见一个声音,但混在雨里,听不真切。

“那是谁?”那个声音大了起来,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紫烬姑娘? ”他说。

我茫然的看着他,看到身后有人打着一把伞,那伞全罩在他的头上,还是遮不住风吹来的雨,身上湿了大半。

我浑身是泥,一时不知该不该行礼。

“皇上,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孟堂玉一个眼色,就有宫女拿着干净的披风,跑到我身边替我披上,我道了句多谢,只觉得披风是暖的,身子是冷的,冷热碰撞之间,眼前的孟堂玉变得模糊,最终一黑 ……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

房间里烧上了炭盆,锦被也加厚了两层,旁边站着的小宫女见我醒了,忙向外喊道:“紫烬姑娘醒了——”

未等我反应过来,门外一溜烟进来一堆人,又是端茶,又是摆糕点,又是拿衣服,又是扶我起身,我像个木偶任他们摆弄。

等一切弄完,我坐在桌前,为首的小宫女说 :“这都是皇上吩咐的。”

无功不受禄,但我替他精心呵护花苗,实在是一位有功之臣,我深觉自己受用的起这些,便大口吃起来:“他还说什么了?”

“皇上说紫烬姑娘养花有功,还要多多保重身体,人比花金贵。”

我吃到好吃的糕点,特意留下了几块,说:“王之子用过晚膳吗?”

小宫女说:“奴婢现在去问。”

我拦住她道:“不必了,我去看看就是。”

王之子住的房间离我并不远,我带着剩下的糕点去看他,他正坐在床上发呆,我说:“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他看也没看:“哦。”

我又说:“今天我晕在御花园了。”

他又“哦”了一声。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怎么了?”

他从看我的手到看我的脸直对上我的眸子,他说:“紫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来是要做什么的?”

我连忙答道:“怎么可能?”

他站起身,比我高出太多。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语气淡淡,却有不容抗拒的冰冷:“那你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我…”

“蛊虫应该已经全部苏醒了吧?你带来的毒草种下了吗?每日在御花园给中原人当花匠?”

他每问一句,我便后退一步,我每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直到我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中原的风太柔和了,把你吹的忘了,自己是南疆的巫女。”

他说话的语速明明不慢,但我听在耳里却是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我咬牙道:“我没忘!我只是在骗取他的信任,我只是在骗他!”

还是在骗我自己?

孟堂玉的生辰被称作万圣节。

万圣节临近之际,宫内人人忙做一团,唯我闲来无事。

紫烬花已长成叶丛,有开花之势,我已经看惯了头顶四方的天,算着日子在长安已经一年了。

不知道南疆的阿嬷过的怎么样?

不知道院前的草药长得好不好?

不知道王是不是还在期待我能给他带去好消息…

这一年里,我在紫烬花丛中种下南疆的毒草,用血把剩下的蛊虫养的活泼机灵。

我告诉自己,现在不动手是因为没有机会,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孟堂玉。

机会未至,紫烬花先开花了。

我总觉得开在长安的紫烬花,比起南疆崖边的紫烬花少了点什么。

到底是何种风致,我说不上来。

只是这里的紫烬花看上去就比南疆的软,枝软叶软,花再盛,总像含着苞。

美则美矣,失了冷冽清俊的味道。

孟堂玉来赏花的时候对我说 :“美人如花隔云端,紫烬姑娘为朕孟朝百花又添一奇,朕要重重赏你!”

我摇头说:“让皇上开心,是我该做的。”

他说:“那朕做些什么能让紫烬姑娘开心?”

“要不你自己去死一死 ”我心道。

说出口的却是:“皇上万寿无疆,紫烬就开心。”

王之子听过这场对话之后,颇为嫌弃的说 :“在这一年,你把中原人的虚伪学了个透彻。”

我告诉他:“他们把这叫含蓄。 ”

王之子不屑道:“去他的含蓄。”

我说:“你把中原人骂人的语气也学了个精湛。”

他不以为然:“紫烬,我想回家了。”

我安慰道:“我也是。”

万寿节前夕是七巧节。

这是中原特有的节日。

宫女们在这一天,围在御花园里,对着明亮的月亮祈福,他们在月下紧闭双目许愿,或是端一盆水,对着水中的月亮梳妆。

还会向房顶抛上自己绣了几个月的香包,或是映着月色在凉亭中下棋。

而我一概不会,百无聊赖的我在御花园中闲逛。

御花园的后院有一条小溪,波光潾潾,在月色之下格外动人。

小溪边有一块青石板,青石板边站了四五个小宫女,人手提着一盏花灯。

最前头的宫女,小心翼翼蹲在青石板上,将手中的花灯点亮,推进溪流之中。

其他的小宫女们一边着急,一边等待,不敢催促,唯恐正在放花灯的宫女脚下一滑,跌入溪中。

我抑不住内心的雀跃,拉住一位宫女问:“这是什么?”

她笑着举起自己的花灯,让我看个清楚。

她的花灯做的是海棠花。

用竹节编成灯骨,再用纸糊住,纸里混着真正的海棠花瓣,还用娟秀的小字写道:“人间有味是清欢”。

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中元习俗,在七巧节这天要用一双巧手,做一盏最精致的灯笼 写上自己的愿望,然后在月下放进水里,天上的巧娘娘如果看中了你的花灯,读了你的愿望,就会替你实现。”

我点点头 问道 :“灯笼怎么做的?”

“姑娘想学奴婢可以教你。”她笑着向我展示她的花灯,似在表明她有做我师傅的资格。

我上前行一谢礼,道:“那有劳了!”

宫女咯咯的笑出声说:“有时奴婢会忘了姑娘是南疆人,姑娘行的礼说的话,比中原人更像中原人。”

第二日,小宫女拿了一筐竹子,还有两只晒纸的木框,来我房前敲门。

我恭敬请她进来,看她是如何把破碎的纸糊成灯笼,把四散的竹节架成一盏动人的花灯。

明明都是两只手十个指头,她的手,在竹节之中穿梭,如鱼得水。

而我的手好象十个指头绑在一块打成一个结。

她替我做好花架,调好纸浆,:“姑娘不必为难自己,如不嫌弃,可以用奴婢做的灯笼许愿。”

我摇头说:“有的东西别人可以替,有的东西却不行。”

送走小宫女,我仍一个人在房中扎着灯笼,指尖被竹节戳出不少的血口子,我只当是喂了蛊虫。

一夜不眠不休,终是让我做出了一盏紫烬花灯。

我做的花灯,竹节凌乱,纸屑凋落,可远观而不可近看,但不得不说,一看就能认出是紫烬花,这已经足够让我满意的了。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举着颤抖的手,提笔在灯笼几番思索,终于落墨。

这天是万寿节。

人人都知道不可能有人万岁,还要天天对孟堂玉说“皇上万岁”,中原人就是这样,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万寿节这天孟堂玉顺利坐马车绕长安一圈,然后在长安边郊的城墙上民同乐,向墙下撒下果品,精巧的小物件,引众民哄抢,分一杯羹。

我有幸在游行的队伍中跟着孟堂玉的马车看了一遍长安城。

我想阿嬷是来过中原的,她说过中原有弱不禁风的柳,有鹅毛般大的雪,有开在寒风中的梅。

她还说中原的人喜欢热闹,吃的东西又小又少,他们不介意浪费时间,总会花巨大的精力把萝卜雕成花,然后摆在盘子里也不吃,看完就扔掉。

她还说中原的男儿没来过草原,所以不懂得南疆的女子。

南疆的女子不傻,他们能骗得过,是因为她们情愿。

我不知道南疆的哪位女子曾情愿的被骗过,但我不会情愿。

孟堂玉游完城,我想上前和他说话,但他身边全是大臣,宫女,太监,围了一个大圈。

我连看到他的身影都难,就别提去他跟前了。

声音嘈杂,我在犹豫要不要喊他…

虽说我身为异族巫女,有不行中原礼的特权,说到底这样直呼他也不符合南疆的礼节。

可我必须要叫住他。

所以我大声喊道:“皇上——”

他果然听不见,于是我再喊道:“孟—堂—玉 ——”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当他的眼神锁定我的方向,我身边的人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是你?”他突然笑了 “紫烬姑娘。”

我回头一笑:“皇上,快看护城河!”

他疾步至城墙那头。

黑夜中,护城河上除了映着月亮和点点的星光,还有数十只花灯,花灯的光明艳动人,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分外扎眼。

孟堂玉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一身武艺卓绝。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拦他,他已抢先一步,纵身而起,脚尖轻点河面。

他捞起花灯细看,花灯的做工实在谈不上精巧,每只竹节上还染了血色,灯面上提着:美人如花隔云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