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成了虞楼的楼主,但我其实很少去虞楼。
多数时间,我都是待在判官府绣我的嫁衣。
女子大多都是要出嫁的,我总会有穿上嫁衣的一天。
哪怕现在看来,这一天还很远,但陆墨是陆墨,我是我,他可以不要娶我,我却只能嫁给他。
所以我绣嫁衣绣得很慢。
一针一线,每朵花我都绣得十分仔细,十分用心。
从早到晚都在绣的话,我一天可以绣五朵花。
布有十七尺,每尺绣满,可以绣九九八十一朵花。
岁岁年年,我可以绣很久很久。
如布老板所说,一个人不能让心里空着。
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就能感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直到陆墨突然病了。
病来如山倒,说的就是陆墨。
他被抬回判官府的时候,额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有时会突然叫出声,像是看到了很害怕的东西,有时会胡乱的动,像是在拼命的逃跑。
他一定做了很多的梦,陆墨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
他一连睡了七日,第七日,他终于醒了。
彼时我正趴在他的床头假寐,等我清醒的时候,发觉他已直起上半身靠在床边,手覆在我的发上。
虚弱的陆墨双唇发白,面无血色。
显得整个人温顺又柔软。
他轻轻地说:“雨意,我想要判官笔。”
我赶紧去拿,他却不放我走:“让别人去不行么?”
鬼差将陆判笔拿来之后,他将笔放在手中转了几个圈,小木鱼就和笔分离了。
陆墨将笔放在一边,攥紧小木鱼,满意地躺了下去。
“我好累,我要接着睡了。你不要流口水在我身上。”他背对着我,似乎是笑着的说:“还有,不要再亲自熬药了,你熬的药是我喝过最苦的。”
我当真没有再熬药了。
整日守在他床边,哪也不去。
第八日,陆墨没有醒。
窗外有女子起伏的笑声。
我轻轻抽出早已被陆墨攥麻的手,将窗开了一道小缝。
窗外是一群判官府的婢子,正在府中的池中采荷。
我悄悄招来一名婢子,问道:“如今,有莲子么?”
婢子知道陆墨正缠绵病榻,以为我要问罪她们的嬉闹,说话极为心虚:“是有一些的。”
我让她附耳过来,唯恐吵醒陆墨。
“烦劳替我寻一些莲子。”
她不明所以应了,临走前不忘探头看一眼昏迷的陆墨。
在人间的时候,陆墨极爱喝莲子汤。
我喝莲子汤的次数比他还多,所以到现在,我仍记得莲子汤的味道。
依葫芦画瓢,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怕陆墨醒来找不到我,我便把锅炉架在了房门口,为免烟火气熏到他,我翻遍了陆墨的符盒,找到他珍藏的火符。
符可以再画,但乖得像现在的陆墨却少有。
我用上他许多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符,终于生起了没有青烟的火。
想来我在厨艺上的造诣不低,煮出的第一碗莲子汤,就和陆母当年做的如出一辙。
我尝了两口,颇为满意地咂巴了两下唇。
便听到房内陆墨扯着嗓子喊道:“虞雨意!你死哪去了?”
嗯,声音中气十足,我怀疑他已经痊愈了。
当我献宝似的端上那碗耗费他无数火符的莲子汤在他面前,陆墨再次变了脸色。
都说女子善变,我想,世间最善变的女子都比不上陆墨。
他扬起手想推开莲子汤,最终还是放下了。
“滚。”沉默半晌,他轻吐出一个字。
我懂他的意思,在他心目中,我不配煮莲子汤,我的罪孽滔天,怎能去沾染陆母留给他的念想。
我放下莲子汤,在门外待了一会。
“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看到你的影子!”他如是说。
我让自己别在意,陆墨只是生病了,我又有时间回去绣嫁衣,不是很好么?
我可以忍受陆墨凶我,不理我,怪我。我愿意在他凶我,怪我,不理我之后,还等着他娶我,但我不是没有不能忍受的事情。
比如说,我不能忍受他随意对待父亲做给他的木鱼。
我坐在房中绣嫁衣,绣得累了,便从窗外看去。
窗外暑气正盛,荷香袭人,又是一群婢子欢笑着,簇拥着,和布老板一样没有烦恼。
我本是随意一瞥,却被正中央的婢子手中的东西吸住了目光。
那是和我一模一样的木鱼,分是木鱼,合是双龙,父亲亲手所刻,世间断无第三个。
针在我的指尖扎出了一个血洞,我猛地缩了手,不小心将嫁衣落在了地上。
我喊住她们,她们却一溜烟地散了。
木鱼被遗落在地上,孤零零的,甚是凄楚。
陆墨即使气极了我,也不能把我父亲的遗物就这么随意地赏了他人把玩。
我捡起木鱼攥在手心,木鱼的边缘直锥进我掌中肉。
我离开了陆判府。
除了一对木鱼,什么也没带走。
做了一半的嫁衣被我平铺在屏风上,上头有朵朵金花。
布老板将它送给我的时候和我说过,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候,就是穿嫁衣的时候,我想,或许我这辈子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父亲一生中唯一算错的卦,就是我只有嫁给陆墨才能一生平安喜乐。
我在他身边,毁了他的平安喜乐,也毁了我自己的。
我住进了虞楼。
焚琴早已在虞楼为我备下了一间厢房。
比起我,他倒更像一位天命师。
仿佛早算准我会离开陆墨,虞楼的厢房比陆判府的房间要大的多,也好看的多,但因为太大,住起来总是觉得空空的。
我偶尔会戴上布老板送我的狐面具,隔着层层的纱给人算上一卦。
故弄玄虚,显摆炫技,把虞楼的名号彻底打响了。
来虞楼典当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见识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
先初我还会好奇,会激动,甚至会想要拍手,后来我便倦怠了。
见过的故事太多,便再也不能感同身受了。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纱幔后头,无命可算,百无聊赖,在鬼来报,虞楼有人闹事来了。
我当下起了兴致。
什么样的人敢来焚琴的地盘胡来?
掀起红帘一角,我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立马收回了手,将红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说:“关门关门!虞楼歇业!”
那鬼道:“意娘,这不合适吧?”
“谁是楼主?我说了算!”我低声威胁道,鬼却如同看不出来我正躲陆墨似的,声音越说越大。
“可是,门外还有客呐!”
我捂住他的嘴骂道:“你去就完了!”
“去哪?”一只手撩起红帘的一角,光从他露出的两截手指我便能认出他是陆墨。
我忙推开鬼去扯红帘,陆墨在帘那头拉帘,我在帘这头扯帘。
两人僵持不下,我冲一边看好戏的鬼便眼色,让他去阻止陆墨,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轻松撩起另一边的红帘,将我和陆墨之间的纱完全撤走。
我第一时间背过身要逃,被他从身后揪住头发。
“虞楼?意娘?虞雨意,你真是出息了。”
我迫不得已,粗着嗓子道:“你认错人了吧?今日虞楼谢客,实在对你不住。”
陆墨换了一只手揪着我的关心,人从我的身后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让我避无可避。
他说:“我找了你许久,你竟躲在这里,还当了个什么楼主?”
我说:“司主抬举……”
“我管谁抬举,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忘了?”
“你拿走我的东西,又留下你的东西,这不是逼我找你么?”
“此话何意?木鱼是你自己不要的,那群婢子丢在地上就走了……”
“当时我在病中,并不知道是谁拿走了,但我已罚了她们数年阴德,赶出陆判府了。”
“那我又何曾留下什么?”
陆墨放开揪住我头发的手,似笑非笑道:“嫁衣不是你的东西么?”
我没好气地说:“送你了,祝你和你娘子百年好合。”
“如此,先谢过了。只是,不知道新娘自己的贺词,做不做数呢?”
我看着他唇边的笑,想,父亲果然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天命师,当真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