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账册,周谷世随手翻看了几页,条条行行具有明细在册,确确实实也有那印鉴拓本为凭。
他本就有家中产业,对账目问题自然比较熟悉,看过几眼便知道这钱老板所言非虚,虽说没有详细算一算那金额数目,但钱老板既然如此坦然将账册给他,他也不好做那计较模样当着面计算金额。
既然账目无异,那也只能另取他径。
“钱老板这账面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但你扣押章小鹅在先,田玉虎救人心切私闯贵府,被你手下追赶之际才引发大祸,把所有损失都算在他一人身上怕是不妥吧?”
田老板冷哼一声,心想着周老爷怎这般不识趣,我已然这般姿态待他,他却还想着如何算计与我,这几日本就心中不快,忍耐自然不比往常,话语间自然也多了些不快。
“周老爷怕是搞错了,我扣押章小鹅?那章小鹅本就是他那混蛋父亲质押在我这里的,自借据到期之日起便以算作我的人,怎么算的是扣押?那田家小混蛋私闯我府宅,下人拿贼有何不妥,难道周老爷家里进贼下人捉拿也有了错?”
这理要是放在我们这般盛世年华却也不是那般道理,可放在这种还在沧桑游曳的天地却是情理之中。
周谷世忽的心中对那钱老板不免看高几分,本以为顶了天也就是个市井之徒,得了运势有了产业,但也是些下九流的勾当,有能耐又能多出多少。
一番交涉下来,却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钱老板。
心想着,若再平常,这般人物倒是可以结交一二,但今日身有任务,也只能想着怎么能减少些损失,救出那田玉虎。
“固然你说的有理,但一应事宜也应交给城主府定夺,你这样私自扣人,可还有礼法纲常。”
田老板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性情也本暴戾。
起先是顾及周谷世身份不想轻易招惹才压着性子回了两句,但见周谷世却是三番拱火,现今还想拿城主欺人。
这让本就是一肚子气的钱老板瞬间暴起,狠拍桌面大吼。
“笑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王八羔子烧我借据,现在各个欠债的赖账不认,我没将他剥皮抽筋算是好的。城主府,要不要我叫人请城主府的人过来,看看谁有理?念你是外地来的老爷,给你几分薄面,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钱老板莫急……”
周谷世也算是见过场面,那一声吼叫自然不会让他惊到,正要再行开口却被钱老板拦道:“别那么多废话,告诉你们,我再给你两天时间,筹不到钱我定将那小子剥皮抽筋,下油锅。来人,送客。”
话音刚落便从院中冲进来几十拿刀的壮汉,对着周谷世众人齐声大喝。
“请。”
周谷世心中已知今日已经无果而终,甩了甩衣袖扭头向门外走去。
田母眼见商议无果,但自己一孤寡妇人,此时此刻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哭哭啼啼的跟着众人回到了酒楼。
“周老爷大恩,在家中危难之时愿为小妇人说句话,如此足矣,小妇人深知五千金珠是何等重金,不敢再劳烦大老爷,大老爷的恩情,来世小妇人做牛做马也当报答。”
“这是何意?”
“小妇人少时丧夫,跟虎子相依为命,而今他闯下大祸,那钱老板定不会放过他,小妇人只能与虎子同去,好让他魂归路上不那么孤单。”
周谷世出身即富贵,自幼家境殷实,大些时候虽也玩闹过几年,但后来玩的烦了也能精于家业,贫于祖产。
在那黎海城中不说只手遮天,但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
而今为了田家这事被一赌坊老板轰出院门,心中本就久久不平,怎奈回来一路这田家妇人哭哭啼啼,哪里能顺了气。
估摸着若非是顾及那田母口中的小叶真人,他早想不再理会这档子事了。
“田夫人稍安勿躁,请容我再思考一二。”
安抚好田母,周谷世将周安带到一旁,周安自知周谷世此时的难处,如果真如昨夜里周谷世的分析,这一切是小叶真人刻意安排那还罢了,但要是猜测出现偏差,又如何是好。
“周安,你带着那五千金珠,去把小虎子赎回来。”
良久之后,周谷世终是做出决定,他要赌上一赌。
“少爷,你可想清楚了?”
“我,我不知道。”
周谷世摇头,此时的选择无疑是很困难的,赌对了一切安好,但若是赌错了……
“这样,我们做好两手打算,你先去将小虎子赎回来,再买几匹快马,带几位拳馆师傅火速赶往家中取五千金珠过来,等你们归来我们再上青屏山。”
“如此倒也可行,不过少爷可想清楚了,要用五千金珠去救一个认识不久的孩子。”
“罢了罢了,这几日来,我对小虎子也甚是喜爱,五千金珠确实不是小数,但此行所求若成,权当兑现了母亲告示中的万金之谢吧。”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周安回到了酒楼。
“少爷,小虎子已经救出来了,但此前大火,小虎子与那章家的丫头被大火烧伤,救出来时人都已经晕厥了,我和拳馆的师傅们将两个孩子送去了医馆,现在医馆正在全力诊治。”
“烧伤?伤的重吗?”
周安回想着田玉虎的惨状不由的心中唏嘘,初见时竟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好好的孩子怎就成了那般田地,整个后背已然血肉模糊,也幸亏是钱老板还不想少了田玉虎这块筹码,不想他那么早死倒是进行过简单的救治,不然怕是早已魂归天外。
“章家丫头还好,两臂稍有灼伤,但小虎却是伤势颇重,整个后背都烧烂了。”
周谷世神情复杂,他也喜欢玉虎那孩子,不然也不会斥金五千相救,既然钱已经花出去了,也不想救回来便个残缺。
“带我前去看看!”
“少爷,天色不早了,你这两天因为这件事都没有好好休息,小虎子现在有医馆救治,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反正现在人已经救出来了,你且安心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吧。”
听着周安劝解,看了看外边已然大黑的天色,坐下叹道:“也罢,明日再去吧。对了,回府的事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回少爷,我已经在城中买了快马,明日一早我便带几位拳馆师傅回府去,一路快马加鞭,争取五六日赶回来。”
第二天清晨,周安便带着几个拳师向黎海城而去,周谷世则在酒楼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医馆。
过了几道弯来到医馆后堂,自那敞开的门中看到一处砖瓦木板搭建的医铺上,一小小身影全身缠满了医带,缝隙间,多多少少有些医疗药膏渗出,药味夹杂着一股子血腥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
田母与一名小女孩坐在那人身旁泣声落泪。
田母还是老旧模样,不过是更显得消瘦了一些,几日的奔走劳累加上原本的带病之身更显得脸色有些苍白许多。
小女孩双手都有些许医带护着,背着身看着,那原来应该是柔顺的青丝也是烟熏火燎之后的惨样。不用多想,那女孩应是章小鹅无疑。
周谷世进门后一时间房中的味道刺鼻难耐,用手在鼻前挥了挥才走上前去。
“田夫人,小虎子伤势如何?”
看清了来人,田母回身跪倒,倒是没有再哭,只是那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竟连那悲伤与痛苦都没有了,无喜无悲。
两眼之中前两日还有的悲怨忧愁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空荡荡一片,看着人心头发麻。
“周老爷,小妇人在这给你磕头了。”
周谷世连忙上前想要搀起田母,却不想那田母好似被抽干了全身的精气,软烂如泥,丝毫使不上力气。
“田嫂嫂这是作何,给我说说玉虎孩子怎么样了?”
还是一样的面无神色,还是一样的两眼空空。
“虎子...虎子怕是不行了?”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小虎子一半的身子都被大火烤熟,又没有第一时间救治,硬生生扛了两日,医馆的大夫们从昨天救治到今天,方才通知他们已无回天之力了。”
心中好似巨石压顶,竟一时有些气息不畅。
他为商多年,也见识过诸多场面,常日里遇人遇事自然多从优劣对比方面思考的多一些,但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总有动容时分,想着前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今日精要撒手人寰一时间竟也如鲠在喉。
“怎会如此?大夫、大夫”
医馆的大夫自外堂疾步走来,见了周谷世情之急切,饶有同感的惋惜。
“先生稍安勿躁,这孩子送来时,就只剩一口气了,我等才疏学浅,实在无法救治了,还请先生见谅。”
“大夫,请你再想想办法,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救回他,多少钱都可以。”
医馆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不瞒这位老爷,这孩子的伤势除非传说中仙人显灵,不然真无回天之术了。”
那大夫宛若宣判一般的言语让周谷世心头泛起强烈的懊恼。
不自觉的想着倘若不是自己优柔寡断,在田母找来当夜里便出手救人,兴许玉虎孩子不至于此,若不是自己贪图玩乐非要去那烟花美巷,玉虎孩子也不会知晓了章小鹅之事,兴许就没有了这后边的种种。
因果种种世事无常,世间哪来的早知道。
众人的讨论声将还在昏迷之中的田玉虎惊醒,无力的睁开那没有被医带缠住的眼角,叫了一声“母亲,好疼。”
仿佛是瞬间恢复了力气,之前还瘫软在地上的田母忽的起身,爬将到床板一侧。
“虎子、虎子你醒了,娘在、娘在这里。”
周谷世也从复杂的心境中清醒,急身来到田玉虎身旁。
“小虎子,你感觉怎么样。”
“老爷,你怎么也在这,对不住了,我受伤了,怕是不能再做你的游子了。”
周谷世的心肠又非金石铜铁,也是莫名咯噔一下,那如此简单一句话让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差点破防,一股子酸楚劲自鼻梁内使了命的往里钻。
“傻孩子,安心养伤,等你伤病好些,再陪我好好看看这青山城。”
“老爷,前些日子游玩时,我帮你求了一份护身符,打算在告别前送给你的,上次回家放在家里了,我让我母亲拿给你,还望老爷不要嫌弃。”
强忍着痛处说完这段话,好似有些气力不济,又是悠悠的闭上了眼睛。
医馆的大夫上前检查了一番,无奈的摇摇头。
“虽还有一口气在,但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还是准备一下孩子的身后事吧。”
田母听到此处,绝望之心再次冲上心头,哇一声大哭在旁。
周谷世少了往日里的精明,木那的好似也是失了魂魄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房外,此时哪里还嫌得了脏不脏,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先是低头看地,过一会又是抬头看天,仿佛那天角云端会有救世良医一般。
良久之后,喃喃自语了一句。
“真人,你若真有神通,可否指示一下弟子,究竟应该如何?”
想着这一路行来的种种,他也不是没想过是小叶刻意为之,但那真人又是否预料到玉虎现今的这般模样。
想着想着心里总觉得,那真人能准确算出田玉虎应劫的时辰,又恰好劝通自己远赴青山城,也是恰好身上便有那五千金珠,既然如此,又如何算不出来田玉虎今日这般遭遇。
但那真人若是诚心想救,指示了田母上一步动作,却是为何只解了上一步,这一步又该如何搭救。
想到此处,周谷世忽然一个激灵,回手摸了摸怀中的玉蝉,心里疑问。
“难道?难道这玉蝉便是小叶真人的后手不成?”
百石粮食他可以舍,家中富裕许多,当时在小河寨犹豫也不过是没有想到来回往返这一条。
五千金珠虽说贵重,但他愿意赌,毕竟家中还拿得出,无非短个五六日时光而已。
但这玉蝉可是实打实的仅此一块。
他有心救了危在旦夕的玉虎孩子,但自己的大事又当如何?
左右烦忧之际,细细回想着与小叶的那次会面,忽而间想起了小叶临行前相赠的谏言。
‘缘起终是有,缘灭百事幽,舍时缘自起,得时缘自休。’
他一直似懂非懂,面上的意思看起来简单,这几次做着什么决定也会拿这句谏言出来想上一想,此时想来,若那小叶真人真有神通,这谏言怕是含着对自己的警示。
心中默念了十数次,忽的像是开窍一般,手拍大腿俯身而起。
其实理解那句谏言但看字面意思已经足够,只是他想得深沉了一些,纵观全文,无非是那人们口中常说的一句:有舍才有得。
相逢便是缘起,这两处危难被他们遇到,便是缘起时,若是有缘此行可得子嗣,当终当会有,若是无缘,怕是贵如青山观紫叶也是无计可施。
有舍才有得,若心中执拗只顾着自己身后大事,不念他人性命,看似有得实则却失,若当时真没舍得这些金珠粮食,会不会就应了那句得时缘自休?
思至此处,回身进了房间。
“嫂嫂莫要再行伤心,且先准备一番玉虎孩子的康复之物,我这就上青屏山,请紫叶真人前来救人。有仙人出手,玉虎孩子自然无忧。”
说罢也不过多解释,转身带着随从出了医馆,向青屏山而去。
终是那心到尽处金石开,情到此时开胸怀。
也终是后世种种全不顾,只想先救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