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姝失踪
夜。
雨一直下。
李希夷再入凌府,按照昨晚走过的路线,轻车熟路找到那个阁楼,翻窗入户。
里面有个人等了他很久。
阁楼明显被收拾过了,一本本古籍安静躺入书架,嵌入墙体的灯架上点燃着无烟无味的明亮烛火,阁顶临时镶了十八个拳头大的深海夜明珠,把房间照得通亮。
几个书架正中心,摆着那张古朴老桌案,上面铺满了陈封的酒瓶,看来今晚酒水管够。
那人还是穿着昨晚的黑衣,整理得一丝不苟,连衣角褶皱都被捋得整整齐齐,长发高束,额间多了一条玄色护额,胡须被修剪干净,露出一张年轻脸庞,左脸处有道显眼的十字伤疤,但并不影响他的英俊。
他端正坐着。
“你来了。”
“我来了。”
“你不该来的。”
“???”
李希夷始料不及,反问:“那我走?”
“咳咳!”皮了两句话的黑衣青年急忙打圆场:“这倒不必,来都来了,喝杯酒再走吧!”
这是与昨晚一般甘醇的极品杏花酒,黑衣青年亲手为李希夷斟满,又自饮了一杯,面露无限温柔的回味之色。
“这些酒都是我自己酿的,用了岭南的酒曲,幽州的小麦,再取洗君山上千年古杏的满树杏花,西昆仑天池的玄冰化水,花七七四十九天酿造而成。”
“是好酒,美味无穷。”
李希夷笑着举起酒杯,假装没看见他提及洗君山时眼中暗藏的悲凉伤感之色。
他很年轻,三年前更年轻。
年纪轻轻就是宗师高手,这无疑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或许三年前的他真的很骄傲,骄傲到可以目中无人,但有人打破了他的骄傲。
所以他躲在这个阁楼里当了三年的废物,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
他估算得很精细,把当年酿的酒全部喝完之时,差不多就该走了。
今夜,他将所有的酒全都拿了出来。
只因为他看到了希望。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黑衣青年高声大喝,又低头看着清澈的酒水,一饮而尽,忽的展颜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凌忘羡,是这家的长房长子。”
忘羡之名,三年前享誉江湖。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因琅琊阁每年更新天下公子榜,只设十个名次,自千万万人口中,取大周境内最为顶尖的青年俊才入榜,入榜者无一不是江湖上最耀眼的天骄人物。
凌忘羡,当年排行第六,榜名为临江谪仙。
一曲洞箫荡今古今愁,萧技冠绝天下,也曾以萧为剑,问剑洗君山无妄剑仙,接当世剑仙一剑不死,反而领悟了无妄剑意,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少年宗师之一。
同样是三年前,凌忘羡突然失踪,于江湖销声匿迹,世人惋惜天妒英才,一代天骄无声陨落,很少有人知道他受伤藏匿家中。
“李希夷。”
李希夷一个字一个字报出他的名字,吐字清晰,同时盯着对方的表情。
可惜,凌忘羡似乎从没听说过,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凌忘羡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年,疑问道:“没了?”
自报家门哪有只报个名字的。
家世背景呢?
师门传承呢?
江湖名号呢?
李希夷耸耸肩,“没了。”
随后又补充了句:“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家里老头是个糙军汉,一辈子默默无闻,最喜欢做的事情只有两样,抽旱烟,以及拿着儿臂粗的拐棍揍他。
父母他打小没见过,李希夷只知道他母亲躺在村子后山向阳处的老槐树下,每年的六月初六,老爷子都会带着他上山祭拜,他跪在坟前怔怔出神,想象着里边的人活着的时候该是个多温柔可亲的女人,而老爷子坐在槐树下吧嗒吧嗒抽旱烟,像座雕塑。
李希夷随母姓,母亲是老爷子的亲生女儿,本来该喊老头外公的,他一直叫爷爷。至于他的生父,老头说是个人渣,没必要在意,当他死了就行,于是李希夷再没多问。
除了老爷子以外,就是师父了。
他师父或许在躲进他们那个小山沟之前是个有名的大人物,但师父不说,李希夷也没辙,只能当他是个寻常行医道士,平时种种草药,行医救人,偶尔跟村头风韵犹存的王寡妇聊人生。
凌忘羡被李希夷的话噎住。
“……”
你小子比我当年嚣张多了。
“罢了,言归正传。”凌忘羡没有纠结这些问题,放下酒杯正襟危坐道:“昨晚我试过你的法子了,确实有用。”
久旱逢甘霖,破败的穴窍在吐纳术的运转下,疯狂吸收药力,缓缓愈合,就好像四处漏风的房子,原本怎么修都修不好,只能推倒重建的那种,今天却被覆盖上一层薄膜,风吹不进来了。
长久以往,一层层薄膜盖上来,这房子不仅能在风里屹立,恐怕里面还能住人。
凌忘羡试过了,先天之气行走周天,过经脉时会漏,丹田里藏不住,但有些穴窍却能收纳少量的先天之气,也就是说,单凭李希夷昨夜写的方法就能保他不死。
或许天长日久,还能恢复全部武学修为。
他从案桌下拿出三样东西,依次摆在李希夷面前,起身郑重拜道:“这是我凌家拿出来的谢礼,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一张契据,足以另天下九成九的人疯狂的契据,上面写着的是价值连城的财富,良田万倾,商铺一百四十六家,白银二十万两,各色金玉无数……
“些许财物聊表心意。”
一块紫色令牌,正面刻了个“凌”字,背面是藏龙云纹,通体玄铁打造,做工极为精细,应当是大匠之作。
“执此令牌,可让我凌府通力帮你做一件事。”
“任何事,只要我凌家做得到。”
凌忘羡保证。
钱财未曾撩动李希夷的心,但这块令牌的价值却不得不让他动容,他不清楚景州凌家的能量有多大,但他很清楚这块令牌背后代表着什么意义。
紧接着凌忘羡似乎想起什么,急忙在李希夷开口前堵住他的嘴。
“咳,虽然我说什么事都行,但是娶我妹妹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能等的话,我二叔家有两个闺女,过几年就长大成人了……你考虑一下?实在不行我让我爹再生一个闺女。”
李希夷:“……”
哄堂大孝了属于是。
再说小爷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到底哪里像那种变态了!
最后,是一封信。
一封很普通的信,可能相比于前面两份礼物一文不值。
它只是凌忘羡亲手书写的,一封推荐信。
“拿着这封信,去天元城稷下学宫,可以保举你进入学宫内院。”
“嗯?!”
实话实说,这封信给李希夷的冲击比前面那份礼物更大!
天元城,大周王朝的皇城,天下命脉所在,真正的风云汇聚之地,无数少年英才趋之若鹜,城中武林高手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景州虽繁华,但离大周中心太远,于宗师三境中,洞开天门的先天境便是高手,登天梯扶摇而上的逍遥境实属罕见,凝天象而盖寰宇的天人境几乎没有。
不像天元城,有那位武功排名天下第二的老人坐镇,再加上皇宫内苑的大监,神捕司捕神,左右国师,玄武卫大将军……明面上暗地里的大宗师都比景州的宗师都多。
稷下学宫,便是那位天下第二创立的,世人尊称他为夫子。在他以前,世间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均可以被称为夫子,在他之后,夫子便成了他一个人的称号。
六十年前大周开国时夫子便是天下第二,六十年后的今日天下第二仍然是他,从各种意义上来讲,夫子天下无敌,但自认第二,所以天下第一的位置空了足足六十年。
学宫旨为维护天下正道而存在,分为内外两院。外院庞大,汇聚天下英才,不拘泥于出身,不禁锢于男女,凡有才有德者通过学宫试炼皆可入内。内院是夫子一家之院,独立于王朝之外,独立于江湖之外,只有夫子的亲传弟子及再传弟子可以入内。
“我在学宫内院读过几年书,家师是学宫三先生,我可以帮你向我师父作保,说明缘由,凭你的医术,大概率会收下你。”
凌忘羡见李希夷一脸不信,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三先生,便是夫子的三弟子。
“等等,你既然是学宫内院弟子,受伤后为何不找学宫呢?学宫里难道没有国朝圣手,当世药王?”
李希夷问道。
夫子是天底下的至强者,学宫里所汇聚的自然也是世间最优秀的人。
凌忘羡摇摇头,落寞道:“找了,但没有用,他们也治不好我,或许夫子有办法,但夫子闭关五年了,谁也见不到他。”
这么说自己和师父研究出来的法子还是世上独一份,李希夷肯定了心中猜想,师父的医术在这世上果然少有人能及。
“多谢你的礼物了。”
李希夷感慨道:“可惜,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你不要哪一个?钱财么?”
“是都不要。”
令人大出意料,李希夷把这三样东西全部拒绝。
“什么?”
没有人能想到他会拒绝,而且是全部拒接,过了好久,凌忘羡从震惊中走出来,想到了个惊讶的结论,无奈扶额道。
“你对我妹妹还不死心!我都说她要嫁人了,她与我那未来妹夫两情相悦……”
李希夷赶紧打断他的话:“停停停!说这话为时尚早,先让我见你妹妹一眼,我都还不确定你妹妹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两人大眼对大眼。
沉默许久,凌忘羡败下阵来,叹息道:“行吧!”
待会儿让妹妹拒绝得委婉些,免得伤了恩人的心。
拉响风铃。
不过片刻,阁楼四周多了十数个身穿黑衣的面具人,一个身姿玲珑的冷面女子从窗口一跃而入,朝凌忘羡单膝跪拜。
“少爷有何吩咐?”
“去通知大小姐,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他,安排在无忧厅吧!我跟我朋友一起去。”
“是。”
二人来到名为无忧的会客厅。
李希夷刚坐下想喝杯茶,凌府内院突然有人发出恐惧的呐喊,顿时鸡飞狗跳。
很快,冷面女子身影冲进无忧厅。
“不好,大小姐失踪了!”
“什么?”
凌忘羡惊得差点连茶杯都端不住,脑海中迅速闪过可能发生的情况,沉声道:“通知父亲,再把徐伯父请来,先派精锐人手,秘密调查,着重查府内的人,没有内鬼,外人不可能把芊儿掳走,外面查大江帮和刺史府,其他暂时不要走漏风声。”
婚事当前,新娘子失踪,对凌家和城主府的声誉打击是致命的。而如果凌芊儿真的出事,不仅他会疯,父亲会疯,恐怕未来妹夫也会疯,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既然只是失踪,说明芊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有芊儿一个人失踪吗?她房间有没有线索?算了,带我过去!”
凌忘羡沉寂三年,智计丝毫未丢,迅速分析情况寻找对策。
李希夷颇为忧心地跟在凌忘羡身后。
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刚要见面她就失踪了!
冷面女子边走边回答道:“不只是大小姐不见了,还有今夜跟她一起睡的,那位从主家过来的小姐,她们应该是一起被绑走了。”
主家,便是南阳凌氏。
“主家有人过来?谁?”
“主家家主之女,凌仙儿。”
李希夷终于捕捉到不一样的信息:“等等!你刚刚说了凌仙儿?”
凌忘羡也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你那个香囊是……好家伙!”
误会了。
我以为你想勾搭我妹,没想到你想勾搭千年世家凌氏当代最受宠爱的嫡女。
李希夷斩钉截铁道:“我也帮忙!”
……
三江城外。
漓江江面,一艘灯火通明的花船里,觥筹交错间荒淫无诞,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目净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而寂静无人的船舱底部,多了两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