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想说最后的再见
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总会让沈珞感到异常疲惫。
他不记得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唯一还有点儿印象的就是,他应该是被顾离抱回房间的。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直到第二天下午,沈珞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他习惯性地望向右侧的枕边,那里依旧冷寂如冰,就像自始至终从未留存过半分余温。
虚掩的房门外,透进来几缕微弱的残阳。看样子顾离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吧,他昨天好像是说要出门一趟来着。
沈珞揉了揉肿胀的眼睛,缓缓地将身体从柔软的床铺上支撑起来。
缠绕着在手上的纱布再次变得崭新,沈珞尝试活动了一下五指,惊讶地发现疼痛感竟然已经缓解了不少。
静坐在床边发了会呆后,沈珞将凌乱的头发随意扎成一团,准备下楼去卫生间洗漱。
见沈珞从房间出来,正在擦洗阶梯扶手的刘琼立马停下了动作,微笑着走上前向他打招呼:“沈先生,您醒了?”
面对刘琼的热情,沈珞神色略显拘谨,他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算作回应,随后急忙转身朝楼下走。
他可能还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逐渐适应刘琼的出现,毕竟这座偌大的别墅,常年只有他独自一人居住。
洗漱完后沈珞从洗手间走出来,一眼便望见了那满桌冒着热气的丰盛菜肴,刘琼则是静静地站在旁边,满眼笑意的招呼他过来吃饭。
沈珞原地愣了好一会,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慈祥和蔼,他也曾在多年前见到过。
是那个刚来顾家时,会温柔抚摸他额头,亲切地喊着他:“小珞”的秦婉。
“小珞现在是听话懂事的大孩子了,以后要替我照顾好小离…请一直,一直陪着他啊,小珞…”鲜血淋漓的画面,从沈珞脑海中忽然而过,这句临终时的遗言,更是如同千万根银针般贯入他的耳道。
沈珞努力从疼痛中抽离思绪,缓缓移步至桌前坐下,整个过程他都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机械般地咀嚼着嘴里的饭粒,忍着疼痛吞入腹中的滚烫,仿佛每一口都是那么酸苦到让他难以下咽。
随意应付几口后,沈珞便放下了碗筷。
他从衣柜翻找出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换上准备出门,他要尽快去找徐政安排手术的日程。
不管是那句临终前的嘱托,还是如今对顾离仍存有的眷恋,即使生存的希望不大,沈珞都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他在玄关柜中挑选了一双褐色的马丁靴,正弯腰整理着鞋带,刘琼就迎面朝他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把雨伞。
“沈先生,您这是要出去吗?”
说话间,刘琼就将雨伞递到了沈珞面前:“这天不太好,我估摸着晚上会有雨,您还是带上我这把伞再出门吧。”
沈珞微微一愣,犹豫片刻后才伸手接过。或许真的是孤独太久了吧,沈珞已经都快忘了,身边有个能陪他说话的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起身时,沈珞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认真地叮嘱道:“琼姨,如果少爷回来问起我,您就跟他说我去福利院了。”
刘琼笑着答应:“好的沈先生,我会替您转达的。”
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善意,让沈珞心中涌过几丝暖流,向刘琼道了谢后,沈珞便带着那把雨伞出了门。
☆————————
从别墅去往地下车库还有一小段距离,路上沈珞顺带给徐政回去了电话。
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徐政准备提前打卡下班,刚脱掉工作服,办公桌上的手机就传来了震动。
在看清备注显示的人名后,原本满脸愁容的小老头,立马变得慈眉善目,就连开口的语气也十分轻快:“哎呦我的沈先生!您这个电话我可等太久了!”
沈珞面色微红,轻咳了一声:“抱歉徐医生,我昨天确实有些不太方便,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失礼。”
徐政没想到,自已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话,沈珞竟会如此认真对待:“沈先生您言重了,我完全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呀!”
可沈珞依然坚持着自已的观点,继续诚恳地表示:“无论怎样,未能及时接听到您在百忙之中打过来的重要电话,这无疑是我个人的过错。”
“我郑重的向您道歉,也非常感谢能得到您的谅解。”
沈珞一板一眼的态度,愁得徐政头疼:“好好好,咱就先不说这个了。”
徐政坐回岗位,顺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保温杯,轻轻抿了几口里面泡着的养生茶,稍微缓解了一下情绪后,便把话题拉回到了正题上:“沈先生,您看您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来医院找我一趟吗?关于手术可能涉及到的一些风险问题,我需要和您当面沟通交流一下。”
“我今天就有时间。”沈珞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老式钟表,默默换算一了下大致需要的时长,随后开口道:“如果不堵车的话,半个小时之内我就能赶到。”
虽然不清楚沈珞为什么突然愿意配合治疗,但作为医生,无论如何徐政都替这个可怜的孩子感到高兴:“那我先开张检查单,等会您到医院了,就直接去急诊大厅的902CT室找我。”
“好。”伴随着沈珞的一声应答,电话那头传来了汽车启动的声响,突然亮起的屏幕,也已经显示通话结束。
徐政将手机放回兜里,然后在医院系统里的历史就诊记录中仔细搜寻,很快就找到了沈珞的相关信息。接着,他动作娴熟地替沈珞开出一张 CT 申请单。
完成一系列操作后,徐政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他重新披上白大褂,紧握着手中的检查单,走进电梯前往一楼的急诊大厅。
☆————————
CT室门口外,徐政正背着双手,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走廊尽头。
说实话,在认识沈珞之前,徐政从未和患有抑郁症的病人有过接触,至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都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不管徐政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说,沈珞始终都是无关紧要的态度。
尤其那双生得美丽却空然淡漠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只凝结着几层化不开的寒霜。
以至于每次与他视线交汇时,徐政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似乎能听到沈珞在说: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时间还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飞速流逝着,徐政瞥了一眼医院白墙上的电子时钟,又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最新一条通话记录的时间。
距离通话结束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分钟,此时医院长廊内只剩下两个值晚班的女护士,和几个还在等待CT结果的患者家属。
徐政心里不禁犯起嘀咕:沈珞这小子,该不会又反悔了吧?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沈珞就答应了徐政来复诊,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沈珞突然失联了,不仅短信已读不回,就连电话也无人接听。
因为填写信息时,沈珞对于自家住址一事表现得十分抗拒,坚决不肯透露。如此一来,束手无策的徐政只能苦守在医院,接连几天觉都睡不安稳,就怕沈珞想不开。
好不容易有信了,没想到那没良心的臭小子,开口就是一句“不来了”。
徐政又耐着性子问缘由,好家伙,连个像样点的理由都不愿编造,只是一味地道歉不说,居然还转过来两千元所谓的赔偿款!气得年近六十即将退休的小老头,差点把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
一想到沈珞,徐政的太阳穴就突突地疼,他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后背倚靠着墙面,用衣角擦拭着厚重的镜片。
大约又过了七八分钟,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内响起。
“徐医生。”
听到有人呼喊自已的名字,徐政赶忙戴上老花镜,眯起双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走廊的灯光有些沉暗,一道清瘦的身影,正朝着他慢慢走来。
男人戴着黑色的口罩,只留下一双略显疲倦的眉眼在外,紧握在手中的一柄花色雨伞,仍在不停地滴着水。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徐政难以置信的惊呼出声:“沈……沈珞?你是沈珞?!”
男人闻言走到徐政面前停下脚步,伸出缠满纱布的左手摘落口罩,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略带歉意地开口解释道:“抱歉徐医生,下雨交通拥堵严重,所以我来迟了一些。”
徐政站在原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憔悴不堪的男人,居然就是仅仅与自已分别短短两个月的沈珞!
虽然那张脸依然有英气立体的五官,但微微凸起的颧骨却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病态。总是梳理整齐的头发,现在也凌乱的散开着,眼下明显的黑眼圈,更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般。
强烈的酸楚感莫名而来,徐政轻拍上沈珞的肩膀,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没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先跟我去做个脑部CT吧,我需要知道你近期的状态。”说完,徐政走进了CT室内,沈珞也紧随其后的跟了过去。
沈珞熟练地解开外套,躺在了医用平车上,被护士推送进入扫描仪器内。
基本的检查很快完成,徐政让沈珞去科室等他,自已则是留下查看结果。
沈珞配合的点头答应,穿上外套先行离开。
徐政将电脑中的影像片,反复缩小放大,蹙紧的眉毛都快拧成了一团。
药物的作用本就微乎其微,徐政知道肯定会恶化,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病灶蔓延的速度竟然如此迅速!
现在不仅仅是大脑皮层,就连海马体都遭受到了挤压。
如果再继续拖下去,沈珞真就彻底没救了……
联想到这种病所带来的折磨与痛苦,徐政便心急如焚的朝电梯口跑去。
眼看着电梯卡在三楼迟迟不下来,徐政愣是拖着一双老寒腿爬到了第六层。
等匆匆赶到科室时,徐政已经严重体力不支。
他双脚发软的跌坐到办公椅上,接连喘了好几口粗气,又喝完一整杯水后,才将想说的话完完整整的阐述出来:“沈先生,您真的不能再拖了!”
“依照目前病灶扩散的趋势来预估,如果不尽快实施手术摘除,恐怕不用超过一个月,您就会......”徐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再把后面更严重的后果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珞的表情。
或许是已经习惯于听到这类坏消息,又或者其实早已预料到最终的结局,沈珞并没有出现太过激烈的反应。
他依旧静静趴在窗户边上,感受着微风吹拂脸颊带来的丝丝凉意,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高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沈珞转过头,平静地望向徐政,淡淡的问:“徐医生,是不是接受手术治疗后,我就不会死了?”
出于职业道德和行业规范,身为一名医者,徐政自然不能对自已的病人,做出任何绝对性的承诺或担保。
经过深思熟虑后,徐政只能尽量放缓着语调,用安抚的口吻回道:“沈先生别担心,您既然是我负责医治的病人,那么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地去救您的。”
“而这场开颅手术,我也会向上级领导申请,将由我亲自为您主刀。”
沈珞抚摸着佩戴在手腕上的雏菊发圈,唇边苦涩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好,那就麻烦徐医生,帮我把手术日程安排在二十天后吧。”
“我会提前支付所需要的费用。”
徐政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面色变得有些沉重:“沈先生,我建议您将手术日程控制在两周内,因为我并不确保病灶不会加快恶化。”
“这样啊…”沈珞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眼神空洞而呆滞:“可为了以防万一,我总得给自已留点时间准备后事吧……”
带着雨丝的柔风拂过,在他的眼角泛起粼粼泪光:“二十天后,我的阿离就要离开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
“也许我不能侥幸的活下来,但至少我还能赶在日落以前,跟他说声最后的再见。”
徐政沉默了,他并不知道沈珞口中的阿离是谁。当然,这也是沈珞第一次愿意跟他敞开心扉的交谈。
于是,徐政还是将那份早就拟好的文件,重新更改了日期并打印了两份。
接过徐政递过来的手术同意书,沈珞果断地在签名处按下自已的指纹。
他将其中一份对折叠好放入口袋,另一份交还给了徐政。
临走时,沈珞站在门口,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政:“谢谢您,徐医生。”
徐政一愣,而后抬眼笑了笑:“不客气。”
目送着那道背影远行离去,徐政揉了揉太阳穴,默默地把手术同意书夹进了沈珞的档案病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