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一年的秋分节令,要种麦子了,需要的猪粪量更大。“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最适合种麦的时机只有秋分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所以生产队长决定各家各户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家猪圈里的粪全起出来备用。有的人家白天没有时间起猪圈,就在晚上趁着月光加班起猪圈。

爸爸所在的学校放了一周农忙家,起猪圈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肩头,我来协助他,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爸爸是国家公职人员,非常注意自身形象,穿衣服非常整洁干净。因为要进猪圈起粪,尽管他换了一身破旧的衣服,但仍然洗的很洁净。可惜,对于人类,当然是越整洁越好,可对于猪而言,就不一定是越整洁越好了。

爸爸刚跳进猪圈里,猪发现来了一个陌生人,就用非常不友好的眼神瞅着爸爸,看到爸爸身上的穿着也与我和妈妈不一样,认定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既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为什么跳进我的这一亩三分地?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对了,我还是个猪崽时候,在年底看到老大哥们被人拖出去挨刀子,都是一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进来把猪拖出去的。现在这个陌生人进来,是不是也要把我拖出去挨宰呀?可现在还不到年底呀,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莫非是杀猪的时间提前了?对了,听说村里有的人家办喜事有提前杀猪的先例,难道我赶上这一拨了?天哪,人家办喜事我这是要办丧事呀!主人家这个男孩子才不大几岁,还不到办喜事的年龄呀!

你不是要宰我吗?哼哼,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先把你结果了再说!这样想着,这头大肥猪撅着大厚嘴就朝着爸爸猛咬了过去!

爸爸在学校老与孩子们打交道,从来没有喂过猪,自然不知道猪的习性,也不留意观察猪的动态,还在那里做起猪圈的准备工作,冷不防被猪从后面拱了个前爬叉。正好前面是一摊猪屎,爸爸一下子就爬在了猪屎上,弄得满脸满胸都是猪屎。猪见爸爸被拱倒,就要上前咬他。我见状赶紧一脚踢开猪,搀扶起爸爸,也被弄了满手的猪屎。

猪见爸爸站立了起来,又怒气冲冲地用嘴咬了过来。我赶紧又飞起腿踢了猪一脚!

猪认识我,倒是没有敢对我怎么样,但对我踢它这两脚似乎很不理解,奇怪,咱们是一伙的呀,这个陌生人来祸害我,你不帮着我怎么还帮助陌生人呢?它愣了一下,又要扑向爸爸,我只好用身子挡在猪和爸爸中间。

爸爸无奈,只好跳出猪圈回家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爸爸准备再跳进猪圈起粪,却见猪在圈里朝着爸爸大声怒吼,好像是说,你再进来,我还咬你!

我也没有喂过猪,只是起过猪圈,和猪算是有一面之缘,面子不大,所以无法阻止猪对爸爸的再次攻击,只好回去找妈妈。妈妈来到猪圈外,对着猪挥了挥手,大概意思是说这也是一位家里人,是来起猪圈的,不是来宰你的。

或许猪听懂了妈妈的意思,就不再朝着爸爸怒吼了,爸爸才得以再次跳进猪圈里起粪。

妈妈觉得问题解决了,就回家忙活别的事情去了。我也以为猪不会再对爸爸形成威胁,也准备离开猪圈,这时候却见猪又向爸爸凑了过去。这回,他倒是不咬了,改成用嘴拱爸爸了,拱的他满身的臭气难闻。爸爸哪里受得了这个,赶忙用脚去踢猪。

这一下猪不干了,心想,刚才这个孩子用脚踢我,因为我和他认识,他是我们家的一员,我没有发作!你是谁?虽然女主人说是你也是家庭的一员,但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的穿着打扮和他们也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我们家的人?就又龇牙咧嘴地想咬爸爸。虽然再次被我挡住了,但活儿却无法再干下去了。

爸爸只好再次从猪圈里出来。看来要想起完这一圈猪粪,只好想另外的办法了。

爸爸找到生产队长,把自己起猪圈的遭遇叙述了一遍。爸爸说,因为自己的假期很短,起完猪圈还有别的营生要干,不能老耽搁在猪身上。你这当生产队长的是否有好的办法?

生产队长听了只想笑,说你们家这头猪还挺有个性的,居然还会欺生。寻思了一阵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爸爸说,快讲讲,我现在缺的就是办法。

生产队长说,可以让猪先离开猪圈一两天,你起完猪粪再让它回来。现在这头猪对你有了成见,见了你就咬,它又不是个人,咱们也无法对它做思想工作。

爸爸一皱眉头问,这么大个家伙,平时都是在猪圈里,出来到哪里去?它要跑了怎么办?

生产队长说,咱们村的驴棚闲着呢,可以把猪先圈在那里。只是需要有个人看着它,因为驴棚的围墙很低也不结实,这么大的猪,用嘴一拱就倒了。

最后爸爸和生产队长经过商议,让我去看着这头猪,猪和我也算熟悉,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生产队长找了几个人,把猪从圈里赶了出来送到驴棚里,爸爸这才放心大胆地去起猪圈。

我在驴棚里目不转睛地看守着这头猪。猪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觉得什么都新鲜,东瞅瞅西看看,拖着个大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过了一会儿,妈妈过来给它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工夫不大,就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听着猪的呼噜声,我也有点犯困,眼睛直眯瞪。过了一会儿,就也歪倒在一旁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觉得身上有点凉,睁开眼一看,天哪!驴棚的围墙坍塌了。猪呢?早跑的无影无踪了。

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先到猪圈里看了看,没有,爸爸正在圈里起粪,没有猪的影子。我只好顺着猪的脚印去找。找着找着就找到了村外,又找到了村北的后山里。

我没有再敢往前找。我听村里的看羊人张祥顺讲过,当年村北的后山里曾发生过小脚女人的事情,这个女人成了猪精,变成了猪的样子非常可怕。

然而,不进去找也不行啊,这么大个猪,妈妈辛辛苦苦地喂养了大半年,如果丢掉那损失可就大了。再说,后山里还有好多庄稼地,特别是有村民们大片大片的菜地,种着白菜和萝卜,如果被猪乱咬一气,那就损失更大了,搞不好还得赔偿乡亲们的财产损失。

我硬着头皮进了后山,循着猪的脚印一直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果然看到猪的后影。嗨,这个家伙原来正在吃地里的白菜呢!我紧跑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想把猪从菜地里驱赶出来。不料,这头猪死活不愿意离开这块白菜地。

我想,这一大块白菜算是完蛋了,得,准备赔偿人家吧!待我仔细一看,嗨,怪不得这头猪不愿意出去呢,原来这块菜地竟然是我们家的!猪或许认为,吃自己家里白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猪的这个举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好多年后也悟不透其中的道理,它是怎么认定这块菜地是自己家的呢?事后我曾问过看羊人张祥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的机关没有?

张祥顺说,没有什么蹊跷的机关,不过是一屁股坐在了屎上——赶对点子了!

猪吃了一阵大概吃饱了,不用我赶,它溜溜哒哒的自己就从菜地里出来了。

我说,你也吃饱了,咱往回走吧!

猪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还没有玩尽兴,哼哼了几声,意思好像是说,我在那个小方格子圈里圈了大半年出不来,多憋闷的慌啊,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还不让我好好逛逛吗?我这也算出来旅游一次吧!它没有听我的,自顾自地在那里转悠,还到别人家的菜地里转悠了一阵。我心里不住地祷告,老伙计呀,你怎么转悠都可以,但可不要吃别人家的白菜!

我心里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但不知道为什么,猪竟然又抬起头朝着我哼哼了几声,好像是在告诉我,放心吧,不是咱家的东西,让我吃我都不吃!

天色晚了,我赶着猪回村。它这回非常听话,顺从地往村里走。走到猪圈旁一看,爸爸只起了一半猪粪,明天还要接着起,我只好把猪又赶回驴棚。

生产队长建议,我晚上要睡在驴棚里。虽然驴棚的围墙经过了加固,但也只是临时垒了几块石头而已,这头二百多斤重的大猪如果想要出来,这道围墙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妈妈怕我受罪,不愿意让我到驴棚里去看护猪,说猪要是想跑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挡得住?

生产队长说,孩子在里面也是睡觉,作用是猪跑了有人知道,咱们大家可以去找。

我说,去驴棚就去驴棚,怕什么?好在猪跑了大半天也累了,晚上多数时间是在睡觉。我也基本上睡了一夜的觉。后来听妈妈说,半夜里爸爸不放心,到驴棚看了几次,发现猪在驴棚里来回溜达,但没有出来的意思,还哼哼过几声,但声音很轻,大概是怕惊醒了我的美梦。

爸爸起猪圈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我就在驴棚与猪做了两天的邻居。待爸爸起完猪圈,我往里面赶猪时,这家伙好像还不愿意回去,卧在驴棚里不起来。这个驴棚的面积要比猪圈大好几倍。看来猪和人一样,都愿意住个宽敞地方。

我对着猪喊了几声,老伙计,你是怎么回事呀!当初不让你走,你偷着跑了;现在让你走,你却不走了,这是驴住的地方,不是猪住的地方,走吧!

这头猪也真是绝了,我就这么喊了几声,它竟然乖乖地就从驴棚里出来,朝着猪圈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也算和猪有了感情,以后放学回来常常给它拔草,有时还替妈妈给它喂食。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了腊月初,雁浦村到了宰年猪的时间。我家往年宰年猪一般是到腊月底快过年的时候,但今年这头猪个头太大,吃得多,妈妈说实在喂养不起了,早点宰了吧。

那天早上,我去请了村里的屠夫周伯伯,让他给我们宰猪。周伯伯手里拿着宰猪刀来到猪圈旁,我一眼看见猪正在猪食旁站着,像是在等食吃,它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宰猪有个规矩,为了洗涮猪下水方便,宰猪前一天是不能喂食的。

猪看见了我,撅着嘴嚎叫起来,意思是怎么还不给我喂食?饿坏我了。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水,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老伙计呀老伙计,你还想吃东西?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

这时,猪好像也看到了周伯伯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刀的反光直耀人的眼睛。猪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到了,居然大声哀嚎起来,一边哀嚎一边瞅着我,可能想着让我救它一命。

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就对周伯伯说,你先等一下。我跑回去对妈妈说,先不要宰猪,让它再多活几天吧,它刚才嚎叫着哀求我了!

妈妈知道我对这头猪有了感情,无奈地叹了口气,迟早也是挨宰呀,猪羊一道菜嘛!好吧,那就再让它活一个月吧。

到了年底,周伯伯又带着明晃晃的杀猪刀来了。我推说学校有事,躲到学校藏了一天。我不敢听到刀子捅向猪心脏时它发出的惨叫声。

周伯伯奇怪地问,学校放假了,老师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国青到学校里还有啥事情?

妈妈说,这孩子是不愿意听到住的叫声,借故躲开罢了。

这头猪终于被宰杀了,妈妈把它做成了香喷喷的红烧肉。然而,最爱吃红烧肉的我却大半年的时间一块肉也咽不进去。直到现在,我还不时地记起这头颇通人性的大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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