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知为何这般冷,温度骤降,寒风刮过又下起了雪。一个时辰便积了厚厚的一层,这在淮安的清明节气中相当罕见。

王悠悠累极,却也睡不着,和衣抱着清洗过的大刀萎靠墙头。大家都在等,等太阳升起后,再拿起武器去杀戮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等待最终被杀。

阿兰和盛力正费尽口舌集结几百人组成敢死队,明早率先出城做最后的抵抗。

深夜,外头隐约传来乌鸦阵鸣,王悠悠听得心烦,索性披上大氅走去暗黑的城墙边吹冷风。

大雪中的淮安像座死城,一切都显得没有生气,没有希望。

雪光映照下,她乌黑如泉的长发在风中摇曳,纤细微步的样子不似人间之人。

跃下本就没有睡,躲在城楼角落里打坐,听见声音,他轻踩积雪,一步一步朝她走去。“你和你哥很像,遇事有静气。”佛家说,静能生慧,水静极则形象明,心静极则智慧生。

王悠悠的裙摆被风吹得飞舞起来,笑道:“活着开心死去拉倒,舒服一天是一天。”她轻飘飘的,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城墙。

“小心脚下。”跃下上前一步,雪花落下后极速成冰,每一步都很滑。王悠悠低头用脚蹭了蹭,双脚滑了滑,然后疾步冲到城墙边向下看。

“危险!”跃下只想救人,没有顾虑到男女有别,拽住她的小臂将人往后拉。王悠悠转过头兴奋道:“小和尚你拉紧我,我摸摸城墙!”她反而用力够向墙边,跃下紧张得不得不双手拉住她。

探出去几下,王悠悠猛地收力回身,差点儿与跃下撞个满怀,她没有留意这些,整个人处在极度振奋中。

“我想到一个办法!”她的头发飘起来差点碰到他的下巴。跃下脸色发红,在黑暗中一点看不出来。

后半夜,士兵们忙着烧热水,一桶一桶连续泼到城墙上。

晨起,北风呼呼地刮着硬邦邦的大地,南军呼喊着冒白气的口号,气势汹汹杀到城门。见到的城墙变成了一溜溜的冰坨,傻眼仰望,根本攀岩不上。

淮安城又得以残喘几日。

三日后,太阳重现,冰雪消融,守军再也没有办法了,有的只剩视死如归的勇气。

可有的时候,战争的胜负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摇摇欲坠的城门被撞开一道口,突然,南军后方混乱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杀到一支援军搅得南军七零八散,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逼得大部分主力南军退后几十里地,再也没有心气儿继续攻打淮安。

这支援军大约两万人,由金乌统领。

安京墨始终放心不下淮安,在接到与周将军汇合的命令后,连夜派金乌携精锐部队拐个弯前去解救淮安,然后再马不停蹄赶上大部队。

上天保佑,一切将将来得及。

赶跑了南军,金乌还有一项重要使命。他单枪匹马进入城中,好不容易在一处新田里找到正在烧香的王悠悠,急切让她和阿兰跟着自己走,去她们一直想去的京城。

王悠悠望着田里上千座新坟,心中忧闷。这些守城的士兵都是忠骨,如果半月前援军杀到,可能很多人就不用死。她鼻子发酸,对金乌自然没有好脸色。

“你走吧!我们自己去京城。”她不想依赖任何人,以能够独立处理所有事来要求自己。

金乌快哭了:“少夫人别生气,少将军也是没办法,军法如山,他身在那个位置,很多决断身不由己。我能前来,也是冒着极大风险。请您务必跟小的走,不然少将军日日夜夜都寝食难安。”

王悠悠不是耍脾气使小性子,这段日子想开了不少事。人活着就是在一个个局里,在别人造的局,在自己造的局里,作茧自缚。人和人之间的矛盾,无非是在欲望和规则交织的世界里体现出不同的人性。

安京墨有他的职责所在,但有些事一旦放弃过,心中受伤的痕迹怎么也抹不掉。

她低头费了点劲儿解下灵芝玉佩,握在手里最后摸了摸,换上平和的口气跟金乌说:“我理解,但不想原谅。玉佩还给他,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终止交易。他救过我,我助过他也害过他,他哥又来害我……扯平吧,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往后山高水长,祝他仕途坦荡,光芒万丈。”

金乌僵住,他日夜跟在安京墨身边,自然是明白少将军动了真心的。如今日思夜盼,换来了响亮的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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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官污吏横行多年,小皇帝的朝廷越来越不得民心,当魏王起兵清君侧,百姓们的拥护声很高。

魏王军队所到之处也尽到了对百姓的“仁”和对俘虏的善待,除了秦将军多行不义屠了的淮安城。

京城里有眼线告知魏王,眼下京城兵力空虚,如趁虚而入,可以一战而定。魏王命周将军和安少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京郊,准备择日发动总攻。

深夜帐篷外,安京墨抬头望月,伫立良久,线条流畅的面庞浮现着不相称的孤寂与落寞。难得的喘息放空,他内心思念噬骨,手中摩挲着灵芝玉佩,想着金乌带回来的句句回话。

她终究怨恨上他。

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解救她,危机关头放任她和淮安自生自灭,她当然有理由恨上。希望日后相见,她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让他尽力补偿。

“京墨啊?”有人走来唤他。

安京墨从思绪中解脱,收住忧伤,迎上前恭敬施礼,“老师。”

“这么晚了不去休息,是有心事?还是紧张了?”周将军五十几岁,头发白了一半。他身份尊贵,与魏王是发小的情谊。当初在梁州,也是周将军向魏王举荐的安京墨。

安京墨轻轻摇头,岔开话题道:“学生在想,或许京城的城门不用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从里面打开。”

京城中一直有人想投靠魏王。加上小皇帝昏招频出,在皇宫中软禁了部分官员的家眷,逼着大家奋力杀敌,背水一战。可恰恰这样做,最令官员们心寒,原本想尽忠的官员们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感觉参与抵抗像是被胁迫的一样。

周将军微微仰头,迎风望向京城的方向,道:“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安京墨恭敬垂首。

“王爷欣赏你个人的闪现技能,于千万人中能取上将首级。”周将军慈爱地看向安京墨,“而我最欣赏你善于用兵,不做无谓的牺牲。”

梁州到淮安,中间几座小城池全靠智取,这都是安京墨的功劳。先用计谋,不行再打,减少伤亡损失也不骚扰百姓。

“多谢老师。”安京墨感激敬重周将军,不仅仅出于提携之恩,主要是周将军懂他、关心他、真诚以待,让他从心底感受到久违的父爱。

“小皇帝的援军要到了,最后一役你怎么看?”周将军偏头问。

魏王势必亲率大军攻进京城,安京墨资历尚浅,头功的机会理应轮不到。他垂首:“学生愿意领兵在进京之路伏击援军。”

“我来伏击,你随魏王攻破京城。”周将军拉住安京墨健硕的小臂,凑近低语:“要记住:小皇帝的命不要由你来结果,逼他自尽也好,让别人杀掉也罢,总之,你不要沾手。”

那是皇帝,是魏王的亲侄,日后若是有心人清算起来,刽子手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安京墨眼眶一热,攻破京城是头功,周将军愿意将机会留给他,还忠告了肺腑之言,免除遭清算的隐患……

短暂的沉默后,他镇定道:“学生定不负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