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拉!”一声大喊从身旁响起,犹如森野的雄音,阿努拉不寒而栗。

箭矢破风,犹如鬼魅尖啸!

姆卜沙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倒向一侧的武士,就在阿努拉的身后,武士的脖颈被一支箭矢洞穿,箭镞颤抖着钉在原位,仿佛是被颈骨夹住,带血的锋芒下,是孩子散乱的头发。

青马吐息出白雾,转瞬被风拍散。

阿努拉只感觉脑后一阵湿润,武士的鲜血泉涌般溅出,粘稠的液体顺着阿努拉的额头流下,他浑身猛地一颤,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浸入鼻中。

蛮族人常说一句话——血来唤起血性。

阿努拉闻声偏头,正好撞见身后武士倾倒时的模样,箭镞的寒芒从他眼前闪过,再高一些就是武士铁盔下不甘、惊恐的眼神。

武士无声地跌落,阿努拉惊住了,他在剧烈的颠簸中死死抓着缰,那仿佛是他世界的唯一,抓不住就会死。

他好像与整个世界脱节了。

他没有听见姆卜沙渐行渐远的大喊,没有注意到身后刀光箭影,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攥着一匹胯部夹不住的青色大马驰骋旷野。

他正在与这个世界脱节。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包括眼帘的黑暗。阿努拉觉得浑身发热,像是胸口有团火,心在砰砰地跳,仿佛是他天生流淌着一股不安的血,犹如蛮族最烈的河,灼热的血开始沸腾起来,随胸腔剧烈的跳动涌向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巨大的力量贯穿他的身躯。

他猛地发力,攥紧了束马的缰绳,青马突地一滞,马嘶长鸣,绳子如刀般在马颈上割出一条条血痕。碎石飞溅,他于马背宛若凌空。鹰爪般的掌心钳住了一杆斜插大地的旗杆,狮旗如枪般荡出阵阵空响。

回音堪比马踏黄沙。

旁边青马上的武士和姆卜沙被震住了,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瘦弱的孩子在骏马上飞驰,他的双腿根本夹不住马背,可却坐得如磐石般稳固,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孩子居然在高速驰进的战马上抓起了一杆插在原野的旗杆。

这是人的手臂能做到的事情吗?

姆卜沙忽然感觉自己弱小的主子变得陌生了起来。

阿努拉牙床猛颤,不安地发出阵阵低鸣。

空灵的黑暗侵蚀了惊恐不安的世界,赤瞳如火照出一寸寸怨恨。

青马似乎听懂了他的低吟,脖颈的筋肉抽搐狂跳,他们跃返,踏风践血。

风声尤烈,马背上的少年白衣映月,宽大的布袍脱背而出,好像要被无数风枪捅穿,在半空中扭作一团。密密麻麻的血花如皲裂般在他衣背上绽放,化作碎片旋入高天,漆黑的瞳子中心闪烁着妖冶的红光,犹如寂夜荒野里的火,稀薄、孤独却又如此耀眼。

“天选,即是苦难。”

无声之音容纳天空,阿努拉毫不在意,他的眼底里满是忤逆的人。铁游骑们惊撼地盯着眼前不断逼近的青马,少年伏首似鹰栖马背,狮旗在手,犹如苍鹰尖锐的喙,可杀势骤变,喙如枪尖,旗面幻化如枪缨。

“是他!”有铁游骑惊呼。

“这小子是谁?”疾风中有回音传来。

“昨夜金帐外的那个外族少年,据说天生神力,就是他一刀把塔西姆从马背上砍飞的!”

“当心了,他力气大得出奇!”

“那就不要硬接他的……旗?不要硬接!不要硬接!躲开他就好,他身上没有那帮畜牲的铁甲,一刀就能解决他!”

十几名铁游骑在突进时交流,当位于中间的武士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冲在阵前的铁游骑与阿努拉已近在咫尺。

马背上瘦小的身影竟让这名铁游骑升起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屏息汇神,浑身肌肉绷于一气,目光咬死在不断变幻的旗尖上,好像只要那旗尖稍微抬起,他就会侧身摆刀,在闪避的同时发起进攻。

确实如他所想,枪尖扬起!

就是那样瘦弱的身躯挥出了闪电般的一枪,武士被惊住了,那一枪太快了,几乎要超出人类的极限,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刺击就已近在他的眼前。

躲避?躲避!

他在心底不停地大吼,可不知怎么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后扬,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视线随着铁盔不断闪烁的缝隙升高。

血花高绽。

青马的执旗少年刺出了贯穿天地的一枪。

这世界一定是疯了!碖坷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瞪如炬。在他的视野里,那匹青马悍然拔地而起,玄青色的远影与黑影高低交错,凌空的少年压低枪尖刺穿了另一位武士的身躯。

拔枪。

阿努拉麻木地前推旗杆,而后猛地反向抽出,枪串的武士被剥离出去,只在旗杆上留下一串鲜红。

“血……”他发出低吟,可喉间只挤出来一口浊气,没有任何震颤,更不会有一点声音。仿佛有人钳住了他的手脚,强制地教会他御马执枪饮血四野,但那股力量却无法控制他的意识。

他仍是那个见到血就会害怕的孩子。

“杀了他!”

“杀了他!”

两阵同时发出暴喝。

碖坷猛地回首,却见一支箭矢从他侧方掠过。他止住原本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盯住那支箭,那支箭是从风原铁骑的大阵里射出来的,而箭的去向则是……

阿努拉!

是谁射的箭!

碖坷再次回首,当他看清收弓之人时,只觉得心头如受重击,好像箭矢将要贯穿的不是青马上奋武的少年,而是他的心。

雷虎缓缓放下弓,完全无视周围护卫惊诧的目光。

“统……统领?”护卫一口气没喘上来。

“杀了他!”雷虎面无表情地重复。

“他……他是三殿下啊!”另一护卫急切地说。

“他不是那个弱小的三王子了。”雷虎冷冷地扫过周围的人,话音低沉如水,“我们对他隐瞒了一切,我们推着他来到这片草原,我们还挑起了一场足以害死这位王子的战争……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他的人。”

风原铁骑们愣了一下。

“大殿下已经有了一个强大的弟弟,不能再多一个了!”雷虎提声若雷,放声喝道:“杀了他!”

“你疯了!”姆卜沙厉声大喊,怒视着雷虎,当他和风原铁骑快到阵前时,那支箭刚好飞了出去。

雷虎凝视前方驰来的青马,与马背上怒目的少年伴当对视,他的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你在干什么!”姆卜沙瞪大眼睛。

“这是那个一直跟着三王子的伴当吧?”雷虎低声问身旁的护卫。

“是。”护卫答。

“我记得他的父亲。”雷虎似乎在笑,“把他也杀了吧。”

护卫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把他杀了!”护卫催马疾出,纵刀遥指对向而行的风原铁骑……身前的蛮族少年。

风原铁骑愣住了,姆卜沙也愣住了,他们都听见了那一声大喊,也都看见了遥指向他们的刀刃,但他们都不敢相信。

杀了他?

风原铁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个会说布兰戈德古蛮语的蛮族少年不是我们厄鲁塔亚的孩子?

姆卜沙面露惊色,他也在不受控制地狂想。

杀谁?为什么那一箭射向了阿努拉?射箭的武士真的是风原铁骑吗?

风原铁骑认出了射箭的人是雷虎统领,但姆卜沙不知道;风原铁骑清楚那些从骑军中冲出来的骑兵都是雷虎统领的护卫,但姆卜沙不知道;风原铁骑知道要杀的是谁,但姆卜沙不知道。

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了一件事。

那家伙的眼神很危险!

收鞘不久的弯刀被重新拔出,风原铁骑被冲散的杀心重新被唤起,刀锋所向身前的少年。

几乎是在刀身划过鞘口的同时。

姆卜沙猛地扭身摆拳,巨痛从臂翼袭来,他的手臂狠狠砸上铁甲,双方皆如受重击。风原铁骑在拔刀的同时仍在用另一只手控制青马的方向,他根本没有想到身前的少年会悍起出拳,因此,当他看见前者的手臂如刀般挥来时根本做不出任何防备。

无愧于林中黑熊都惊撼的力量。

仅仅是在手臂触及铁甲的瞬间,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狂悖无比的力量从铁甲传递全身,他只感觉到胯部一空,双腿一下失去了夹住马背的厚实感。

骑兵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就要向下裁倒。

那一瞬间,高大的人影跌落马背,阵前的风原铁骑惊讶地看着阔背的少年仍立于马背,挺直的身躯犹如撑起整片天空。

“走!走!走!”姆卜沙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缰绳,竭力引导着青马转向奔走。

“先杀了他!”风原铁骑们大喊着冲出。

“疯了…都疯了……”姆卜沙前眼看着执枪奋勇的小主子,回首后眼就看见不断接近他的青马骑兵。

风原铁骑叛变了吗?

阿努拉什么时候会用枪了?

不对!他是什么学会了骑马!还这么猛!风原铁骑疯了吗?他们不是要来保护阿努拉的吗?

他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就在这茫茫原野,草原最强大的两支骑军都要杀他……不对,还有阿努拉!

阿努拉!

姆卜沙不再犹豫,所有疑问都被抛之脑后,心头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叫他一定要回到阿努拉的身边。

远方,就在那支箭落下之际。

风声?箭!

阿努拉在心头暴喝,回首抓住破风而来的锐器。

远处的风原铁骑统领瞳孔微缩。

阿努拉长吐一口气,略显稚气的面庞苍白如雪,可眼睛却像烧起来一样泛红,他炽热的目光遥遥落入远天之下奔腾的青马铁甲。两者相隔甚远,就连马蹄激荡起的尘烟都是那么模糊虚幻,可不知为何,他却记住了那道定立持弓的身影。

箭至,他松开缰,猛地朝空处一握。

“啪!”木脊应声断裂,他感觉到虎口有鲜血溢出,碎木撕开了柔软的掌心,像是破开大地皮囊的雏苗,但随后又被大地深处不知名的力量推出。

碎木是如此,他的掌心不欢迎它们,它们被懂了出来,伤口的血停止流淌,殷红的裂口忽然冒出一缕缕微不可察的白烟。

他的伤口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愈合。

他抬起头,枪尖朝下直指大地,星辰在阴云上方不断颤动,北陆的权柄最终落在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位置。

今夜云深,在北陆的蛮人看不见的尽头,天空正在描绘象征这一时代主旋律的星相。

云波般的乱相。

此刻,铁游骑的刀欺近将至。

旗尖飞扬,犹如猛虎的咆哮,阿努拉怒视着蛮人的弯刀,愤于其竟然挥向了同一片大地的子民,于是乎,他被心中不知如何升起的怒意带动着抡起狮子的旗,是如枪的扫荡,划圆为刀,尖锋丈量天地。

铁游骑也怒吼,奋刀迎上了那片幻若云雷的枪击。

横扫、纵劈、直刺。

对应的只有,挥斩。

最稚嫩的枪法和蛮人千百年凝炼出来的狂烈刀法交汇在一起,孰轻孰重本一目了然,然而枪尖的血却愈发浓厚,而弯刀上则爬满了形态各异的裂纹。

为什么旗尖要封扣铁锥?

铁游骑不甘地怒斥起铸旗的匠人,如果是像其他部族一样用羊筋缠住潦绘族徽的皮布,他们的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少年震裂,交锋中流血的也就不会是他们,而是……

斩断这支不属于北陆的枪。

“阿努拉!”姆卜沙在烈风中疾呼,他虽然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但这一声呼唤他憋了太久,终于在这片原野放声喊出来了。

是姆卜沙的声音?

阿努拉浑身一凛,如脑受重击,所有感知犹如逆潮般涌上全身,模糊的触感渐渐清晰。胯下的青马只觉得马腹压力骤然减轻,轻轻地抬背一跃。阿努拉在突如其来的颠簸里猛地一颤,攥紧旗杆的掌心在一阵阵抽痛中被迫松开。

旗尖朝下,串着血肉刺入大地,青马仿佛也失去了力量,忽然开始抽搐,马儿疼得失控狂奔。

“姆卜沙!”阿努拉惊呼出来,脸上满是惊恐的苍白,像是溺水之人呼唤最后的稻草。

“抓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