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壮阔而深邃,深沉而死寂,冰冷又峥嵘。

仿佛整片聚着世间所有怨念的黑渊都被拖在他身后,锢在脚下。

他即滔天怨念本身。

与他对视的瞬间,风都静止了。

“你是修士…”

他说。

司空将扶桑更护在后面一点,毫无畏惧:“是又如何?”

妖主淡淡的扫了他身后一眼,少女青色的衣裳令他有过片刻恍惚:“倒是有骨气。”

妖主忽然问:“你喜欢她?”

生死之际,司空不知妖主为何这样问,警惕道:“与你何关?”

妖主似乎是笑了,但是不明显,他像陷入某种遥远悠久的回忆,一个人喃喃道:“喜欢…”

他喜欢一个人。

也爱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注定不会接受他,他本想将有悖人伦的爱意深藏心底,她却先死在了他的荒唐下。

谢凌忽然笑起来。

笑得悲伤极了。

可惜旁人看不出来。

司空只觉得妖主有点毛病。

“你带着她走吧…”

妖主说,这算他第一次如此发善心。

司空感到惊讶,一时却不敢大动作,警惕护着扶桑一步步后退。

大妖们闻言,终于忍不住阻拦:“大王不可!修士包藏祸心,伤我族人无数,万不可轻易放过,依臣之言,就应当将这小子剥皮抽骨,鞭炼魂魄,尸身挂在妖域,警示其他妄图伤害大王贵体的修士!”

司空听得心下一沉,握紧了剑做出防御状态。

妖主轻飘飘看说话的大妖一眼,目光有种说不清的冷淡寒肃。

上位多年的独裁者,位于最高的地位,拥有最强大的实力,他淡淡的目光不可捉摸,这一眼似乎并不动荡和激烈。

大妖却在这样平淡的扫视下被吓得冷汗直流。

他顿时跪伏在地深深拜,依旧说:“大王息怒!只是修士与我族向来不和,这小子混进来恐怕也是居心叵测,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看来是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

妖主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

司空眼见形势不妙,咬了咬牙,将脖子上的金锁扯下扔给扶桑。

“这是我的保命金锁,你快走!”说罢他直接向妖主飞身袭去。

篁生见状露出一抹冷笑:“区区金丹,妄想自爆,不自量力!”

谢凌也是这样觉得。

本想放他一条生路,但这小子非要自寻死路,那就不能怪他了。

他抬起手,想给这小子一个痛快的死法。

强大的气流相撞击。

“谢凌,快住手——”

各种混乱的声响中,谢凌好似听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他愣住了,猛看向声音来源。

少女亭亭而立,容貌娇柔俏丽,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身段婀娜柔软,那熟悉的眉眼,分明就是——

师尊!

也就是在这一刻,妖主原本与世界几乎割裂的淡漠情绪瞬间破碎掉,像被太阳照耀的寒冰寸寸皲裂。

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翻涌的情绪难以控制,唇瓣上下启合,无声的念出——

师尊。

谢凌愣神片刻,司空的剑直接穿透他肩胛骨,可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眼神眨也不眨望着少女的方向。

一遍又一遍在嘴里重复。

师尊。

师尊。

师尊…

是梦吗?

谢凌想。

…师尊大抵也是恨他的,这么多年,她时常入他梦中,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干出那样的滔天祸事?

为什么要害死她!

他想解释,那不是他。

那不是他…

可是谁能替他证明?

唯一能证明的人死在了招魂剑下。

师尊走的第一个百年,谢凌不曾合眼,因为害怕看见梦中师尊失望的神色。

师尊走的第二个百年,修士大举侵犯妖域边界,他杀死了第一个剑阁弟子。

师尊走的第三个百年,他快疯掉,他寻遍古籍,想要找到复活师尊的办法。

这一找,就找了三百年。

复活一事乃是逆天而行,他什么都没有,要想成功,得用一万个人牲祭祀。

谢凌想,这样的复生,师尊大抵不会喜欢。

师尊走的第六个百年,他自虐般再次入梦,哪怕师尊在梦中一遍遍诘问自己,一遍遍杀死自己,他也心甘情愿。

师尊走的第七个百年,朝臣开始催促他选妃,谢凌嗤之以鼻。

师尊走的第八个百年,谢凌觉得,生与死,似乎并没有差别。

于他而言,生不如死。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梦中人居然出现了。

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是梦也无所谓。

就让师尊再杀死他一次。

所有人都被妖主的反应惊得呆住。

那向来沉稳嗜血,对一切都难以挑起兴趣的妖主,头一次露出这样疯狂的情绪。

大妖们视线不由顺着妖主的视线过去,等看清那姑娘的脸,大妖们都呆住。

随后空气一瞬的凝固死寂,不少大妖都变了脸色。

特别是其中一人,完全沉不住气捏碎了茶杯。

这个人…

这张脸!

妖主的左膀右臂,陪伴妖主最久的左使篁生大人,在他还被称作娃娃的时候,就见过这张脸了。

她的画像被挂在妖主的寝殿里,每晚都会被细细摩挲擦拭一遍,妖主再望着画中人一发神就是一整晚。

八百年前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那可是妖主一辈子的心结。

如今她竟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

其余大妖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八百年前,尚年轻的妖主不顾朝臣反对,毅然决然将一副画像挂在了祭祀帝阁的正中,又制成塑像,立在生祠里,日日受供奉朝拜。

没想到…这个人!这个人!

竟然真的出现!

篁生忍不住看向妖主,果然见他失去平日的冷静自持。

场面变得难以控制,司空一剑将穿透谢凌肩膀的剑挑出,飞身回到扶桑身边。

此刻他丝毫没有伤到妖主的欣喜,只有对前路未知的担忧和恐惧。

妖主怕是疯了。

谢凌真的要疯了。

眼前场景如此真切,谢凌控制不住自己,也顾不上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他跌跌撞撞跑到师尊面前。

用眼神仔细描摹她的眉眼。

是师尊。

是她。

忽然一人横戈在他前路。

谢凌顿下步子,慢慢抬起头,死水一般的眸子对上一双含着鲜活怒意谨慎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