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的工夫儿,汉中城里的饥荒百姓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全都冒了出来。

府中熬了三大锅米粥,不到半个上午就分光了,粥棚前挤满了人,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儿。

江绾也没见过这阵仗。拿到粥的百姓发出呼噜声,如恶狼一样喝着粥,没拿到的拼命的往前挤。还有的怕抢不到,就去抢他人的粥碗,一片混乱景象。

他们穿着破烂,衣服上的补丁一层接着一层,脚上的鞋子趿拉着未干的雨水,还有不少人光着脚。江绾站在台阶上,目之所及,皆是灰色。

几层台阶把江绾和百姓搁在两个世界。在京城待久了,看惯了王侯将相,以为人人皆可衣冠华贵,不为五斗米折腰,然,苦难才是世间常态。

“夫人,单大厨说厨房的米都用了一大半儿了,这锅分完还接着熬吗?”小丫鬟怯生生的走到江绾身边回话。

江绾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恍然若梦。

“不熬了,把这锅分完,就不分了。放出话儿,往后只每天上午施粥。”江绾转身,不忍再看。

照这样分下去,怕是有个粮仓也不够分的。

汉中城此刻最热闹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江绾家门前的粥棚,一个是济世堂。

济世堂门口的大街上,那叫一个门庭若市。病患太多,济世堂的院子里都躺不下了。外面的挤不进来,里头的出不去。有的人家干脆直接把病患扔在济世堂门口的大街上,反正,留在家也是等死,医者仁心,总不能见死不救。

“韩魏,韩魏,你给我出来,滚出来。”济世堂的老堂主梁尽生拄着拐杖,站在韩魏家门口叫骂。

韩魏嘴里嚼着一口饭,匆匆忙忙跑出来,给老堂主行礼:“晚辈见过老堂主。”

梁尽生气的胡子都在颤抖,大掌掐住韩魏的耳朵往前拖了几步:“你还有工夫儿吃饭,你给我过来,你去济世堂给我看看,看看,你还能吃一口饭,济世堂的医士,医女哪一个能吃上饭?”

“是,医者仁心,可不能先把自己给累死了呀!”

“还有病死的百姓,乱葬岗满是尸骨,你倒是想想办法呀!能不能让其他的医馆帮济世堂担一部分呀?”

......

韩魏头疼的厉害,但他强压住心里的急火,安抚老堂主:“老堂主莫急...莫急,等我一个时辰,我去看看,给您想办法。”

一切都乱了,但是他不能乱,他是这座城的主心骨,他要是慌了,就是彻底没了指望了。

“大人,大人,您...您快去粮仓看看吧,出事儿了。”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拉着韩魏就走。

“怎么了?”韩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丢下老堂主跟着这小厮走。

“我也不知道,王爷急疯了,说让我务必把您带来。”

粮仓内,云景淮站在马车前,面若死灰,周围人默默低着头,一片的死寂。

“王爷,王爷...”韩魏匆匆赶到,当他走到云景淮身边时,他也傻了眼。

许是哪个小厮搬东西时手脚不利索,不慎弄翻了米袋。洒出的不是白生生的粳米,而是黄焦焦的稻谷壳儿。

所有的米袋被打开了,只有最上面是一层薄薄的粳米,下面的都是不能吃的稻谷壳。

云景淮明显被吓呆了,他思忖了半晌,约莫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从京城到到汉中数百里路。在京城时,云景淮唯恐有人暗中作祟,从粮食出了粮仓到搬上车,全是他亲自盯得。临走那天的天还没亮,他挨个袋子查了一遍,才安心。

路上一共停了十三次,其中有八次宿在普通的农户家,五次停在了官家的驿站。普通农户家打点妥当,他们是一句不会多问,一眼不敢多看。动手脚的,只会是后面两个驿站的驿丞。离得越近,他越松散懈怠,全然没了先前的谨慎,只一心赶路。

有胆子贪朝廷救灾粮的,这人要么背景强悍,要么是个亡命之徒。

韩魏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只剩下四个字儿:欲哭无泪。

“城中的粮食,还能挺久?”云景淮吞了下口水,颤抖着开口。

“三天。”三天还是他往多了说的,若单论粳米,也就能挺上一天半。

大暑的天儿,云景淮浑身发冷,若不是有人扶着,恐怕他就跌坐在地上了。强撑着身子被人扶到桌案前,云景淮提笔给云景深写信。

在京城当了近十二年的闲散王爷,云景深也护着他护了十二年。出了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景深,二哥就像神仙一样,无所不能。

“王爷,王爷......”

云景淮此刻听到王爷这两个字儿,就想找个地儿躲起来。

陈二从马上滚下来,一路跌跌撞撞到云景淮身旁。见他神情慌张,云景淮知道,他一开口,准没好事儿。

“王爷快走吧,这回可是出大事儿了。”陈二连口水也不肯喝,拉着云景淮的袖子就往外走。

云景淮挣开他:“你莫慌,先喘口气,慢慢儿说。”

“我和弟兄们分开后,一路往西,才走了约莫二十里地,就看着不少人背着包袱,拖家带口往汉中城来,一直赶路到天亮,眼看着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我晓得这形势不对,偷偷的拿了些饼子,给了几个老乡,向他们打听武都之事。”

“去年雨水少,粮食几乎是颗粒无收。近几日,那粮食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了。又有疫疾作祟,城中的医馆给不出药,这病,得了就是等死。武都如此,想必他城也无例外。现下灾民全涌到汉中,王爷还是快走吧,再晚就走不了了。”

陈二一股脑的回完话,又要拉着云景淮走。

云景淮苦笑,走,往哪儿走?他甩开陈二的手,将写好的信递给他:“你亲自去送,亲手送到二哥的手里。”

云景淮定了定心神,叫来一个小吏,这小吏在衙门待得年头比韩魏还久。

“我来了也有几日了,现下诸事大乱,怎不见知州大人的身影。”

这小吏面露难色,想了半天才回说:“莫说王爷,就连我也没见过知州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