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在老者讲他自己的故事之前,扶苏还不能深刻理解。

在老者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之后,扶苏便深刻理解了。

秦王可以讲大局,但那无数的秦卒,却是无数个小家,因秦王的大局而有了无数的悲欢离合。

无多大伤,并杀敌进爵的自是欢喜。

但因相熟的秦卒或好友离去的,在深夜之中,却是会哭泣啊!

只是白天,军律严明,他们要举军同欢。

在老者哭泣中,一个老妇,缓缓走进院子中。

立于内门旁边的虎,此时眼睛却是看着天空,天空很蓝,很蓝。

在老妇进入院子后,虎的目光已是收了回来,刚才已有侍卫告知了老妇在外面,是他准许老妇入内的。

看着进入院子中的老妇,虎宽大与严肃的脸,露出柔和的笑。

“老婆婆,且稍等一下,我先去通告长公子。”

老妇虽然因为老伯的哭声而担心,但也知长公子在这里,老伯不会出什么大事,便忐忑地点头。

“我且等着,长公子之事为重。”

虎在老妇的注视下,缓缓地走入房内。

虎在看到老者垂头痛哭后,并没有出声通告,而是快步走到扶苏身旁,在扶苏的耳边,小声说着。

“长公子,老婆婆回来了。”

扶苏看向虎,也轻声回道:“让老婆婆进来。”

“唯。”

虎快速出去,老婆婆随之进来。

扶苏刚想出声,老婆婆在看到老伯垂头痛哭后,却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把手指竖于嘴边,示意扶苏莫要出声。

紧接着,缓缓向老伯走去。

此时的老婆婆,眼中只有老伯。

她同样穿着粗麻,头上满是白发,脸上布满皱纹,鞋子上,还带着些许泥土。

老婆婆很快便走到了老伯身边,她垂坐了下来,用她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老伯的头,轻声道。

“莫伤心了,都过去了。”

“还有我陪着你呢!”

清甜的话,像人间的精灵,瞬间涌入老伯的心中。

老伯看向老婆婆,忽然倚着她,哭声更大了。

而老婆婆,只是轻轻地拍着老伯的后背,轻声说着。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而老伯的哭声,却是愈加大。

“我一直不敢跟狗哥和亮哥的阿母说,是我害死了她们的儿子。”

“我怕她们不敢再靠近我,我怕我不能替狗哥和亮哥照顾她们。”

“我一直不敢,我是个懦夫。”

老婆婆眼角也有了泪,她依旧轻轻拍着老伯的背。

“都还回来了,都还回来了,咱们的儿子,不是也为救他们的儿子而死吗?”

老伯的哭声更大了,而老婆婆,则不再说话。

她只轻轻地拍着老伯的背,无声的哭着。

扶苏与尉缭,皆是于此间沉默。

待有一会时间了,老伯的哭声终于止住了,老婆婆的眼泪也不再流了。

老伯这才抬头看向扶苏与尉缭,牵强着笑道。

“让长公子与国尉见笑了。”

老婆婆这才惊讶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原来这人是国尉啊!

“如何敢见笑,是敌国之不是。”

一直找不到话题的扶苏,怕老伯再次伤心,便如此说道。

老伯这才露出了笑。

“确实是敌国之不是。”

无论如何,这群老秦卒,都不会怪自家大王与自家将军。

而怪敌国,那便是最正确与最自然之事。

在老伯露出笑后,尉缭也露出些许笑,开口道。

“老伯为何要把一些钱财与粮食交予军中?”

此种做法,便是多交税了,这样做的秦人并不多。

老伯笑对着尉缭,开口道。

“我想,让秦快速统一六国,让这世上再没有战争。”

尉缭沉默了,随即郑重地向老伯行礼。

“老伯且信尉缭,十年之内,秦必一统六国,再无战争。”

“我信,我信。”

老伯快速起身,他想去扶起尉缭,他觉得他担不起如此重礼。

但尉缭说完话便起身了,随即笑看着老伯。

“你担得起,尉缭之礼,只对值得之人,而不是对王公贵族。”

“尉缭并不是重贵轻贱之人,尉缭,本也是民啊!”

说完,便再次向老伯郑重行礼,老伯不知所措了。

老婆婆在这时却是笑看着老伯道。

“国尉是说,他会完成那些袍泽的愿望的,让秦,一统六国。”

“老婆婆说的是,老伯且坐下。”

有着老婆婆的插话,屋子内瞬间平和了不少。

而尉缭也不再提其他之事,只与老伯和老婆婆聊些生活。

家里养了些什么啊!种了什么啊!吃不吃得饱啊!穿不穿得暖啊!

诸如此类的,一一问询。

而老伯与老婆婆,在这些问话之中,则是一直浮现着笑脸。

不时说着邻居的帮助,以及亲戚之间的走动。

在先秦时期,邻里之间,一般是很和谐的。

亲戚之间,也是时常走动的。

一家困难,八家帮助,这便是秦人。

在将近下午时,扶苏与尉缭都留在了老伯家吃一碗饭,粟饭,很粗糙,不如宫中精细。

但扶苏与尉缭都吃的很认真,在吃完之后,两人便告辞而去。

老伯与老婆婆,一齐目送着扶苏的车驾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这时周围的邻居才赶过来,赶忙问道。

“伯伯,婆婆,长公子与你们说了什么?”

“伯伯,婆婆,你们家炊烟升起了,长公子是在你们家吃饭了吗?”

诸如此类的问,屡屡不绝,老两口笑着,尽捡着好话,说着长公子扶苏与国尉尉缭的好。

周围的邻居与陌生人,皆是震惊了起来。

没想到除了长公子扶苏外,还有国尉尉缭在场。

……

车驾上,扶苏的笑容消失了,呆呆地坐着。

尉缭笑道:“怎么,这就厌恶战争了?”

扶苏看向尉缭,尉缭却是忽然把一些水洒在案桌上。

“七国,在这几十年间必然一统。”

“若不一统,仇怨只会越积越深啊!”

“而我们原本,都归于华夏。”

“所以战争,是必须的。”

“战,是为了不战。”

扶苏无言,只是看着案桌上的水珠。

尉缭接着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是与非,只有成与败。”

“老伯之事固然令人心疼,但并不能让秦就此停止脚步。”

“且,你知道大王性子的,他势必一统六国,就在这最近几年。”

扶苏用手拨弄着水珠,看向尉缭。

“国尉莫要小看扶苏,扶苏只是想着,怎么安排像老伯这样的士卒更好,或照旧?”

秦,是有着专门安排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卒的机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