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岁安后退一步，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又靠回了书架上，侧头斜睨着角落里那些窃窃私语的少年少女们。
“关于刚刚小向导说的，有一点我务必要纠正一下。”
岁安脸上的表情恹恹的，一点也没有了刚刚看路云停笑话时的兴味盎然，沉没在额前发丝阴影中的殷红色眼眸暗沉沉的，似是在空气中暴露了许久而凝固的血液。
看起来倒终于有了那种饱经岁月洗礼的沧桑感，又或者这才是他一直掩盖在慵懒笑意下的真实面孔——一个死气沉沉的长生者。
即使这是一个有超凡能力的世界，能够长生的人也并不多，能活两百多年更是少数中的少数。况且，在大部分情况下，所谓的“超凡能力”，也就是源能，反而是源能者短寿的最根本原因。他是听说过有家长因为这种原因拒绝自己的孩子入学成为源能者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似乎就是这样，有所得必有所失，获得力量的代价大抵就是减少寿命，源能者如此，勇者亦是如此。
或许有一种情况能够例外——那就是“神”。
“并不是所有人都信仰神的。”岁安的语气倒是平静极了，平静地像是在讲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的神迹也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关于祂的存在早已成为一个无法证实的事情。所谓信神者，与其说是信神，不如说是信神殿，信教皇，信那些给他们带来安定生活的一切——”
岁安遥遥地看着那些捧着没翻几页的书做掩护的少年少女们，神情与世隔绝般冷漠而疏离。
“敬畏和虔诚，确实是挺奢侈的东西呢。”
路云停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似乎仍然在散发着恶意的少年少女们，转身跟着岁月走进了书架之间，彻底脱离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真讨厌。”一直到走出很远，岁月才小声抱怨道，“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欺软怕硬，讨厌死了！”
“他们是这里的学生？”
路云停问道。
岁月郁闷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们是旁听生，父母都是神殿的人，所以虽然天赋不怎么样，还是能进来上课。也不知道他们这群年年考试不及格的家伙为什么最近天天都到图书馆里来。每次看到他们都烦死了！”
说着，她撇了撇嘴，脸上的嫌弃之色肉眼可见。
“不过，话说回来，”她突然顿住了脚步，满含期待地看向了身旁的路云停，“我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把记忆给我？我超厉害的，学院里除了我哥没人打得过我，把记忆给我，不亏的。”
路云停默了默。这家伙还真是执着，这都没能忘掉那茬子事儿。
“毕竟对于忘妖来说，记忆才是他们能力的根源。普通的食物不过是维持躯体生存的必要手段罢了。”
岁安的声音再度响起，又像是读心一般地准确地解答了路云停心里的疑问。
“啊，她明明可以直接拿走你的记忆，却偏偏还要征求你的意见，她真的，我哭死。”
路云停面无表情地无视了岁安矫揉造作的语气与装模装样的话语，最终选择了用转移矛盾来摆脱眼下的困境。
“既然你哥比你厉害的话，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哥呢？”
冷淡的声音响起，像是冰水一样泼灭了女孩的热情。
岁月很显然并没有想到这茬儿，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迟疑了半晌才扒拉出一个理由，“……他可是我哥，一定会把你让给我的！”
路云停没有接话。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而且我是他妹妹，真遇到我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肯定会来帮我的，到时候你就等于有了两个保镖，选我不亏！”
似乎是怕还说服不了他，岁月又扒拉出了一个理由，挺直了腰，努力地摆出了一副你不选我你就亏大了的样子。
“……可我还是不想给你。”
话音一落，岁月立马垮下脸来。
“为什么啊？”女孩清澈的眼眸中满是疑惑与不甘，“给我不好吗？而且，而且你和我哥还有矛盾，给他不如给我，反正你也不想要了。”
“我也没说我不想要。”
路云停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乃至于淡漠。
“不，你说了！”
岁月坚持道。
“我说的是可能。毕竟在我已经失忆的前提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路云停语气认真地敷衍道，“更何况，现在我想要忘记的记忆，以后说不定就想要想起来了，就像以前觉得不重要的东西，以后可能就觉得重要了。这是说不准的事。人总是会变的。”
“所以就是不能给我了是吧？”
岁月闷闷不乐地总结出了这段话的核心思想，倒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
“那如果你以后真的不想要你的记忆了，就给我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看着路云停的眼睛，看着透过那双墨色的眼瞳呈现出来的躲藏在阴影中弥而不散的浅灰色气体团。
那是味道如同清茶一般微苦微涩的记忆，是难得可以让她细细品味的珍品，是任何一位忘妖都愿意付出代价去获得的宝物。面前人不愿意放弃这样的记忆也合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她可是好孩子，好孩子才不会抢别人的记忆呢。
路云停点了点头，答应了这可能遥遥无期的约定。
他倒是很好奇，岁月到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让她如此的念念不忘。
“是你的记忆哦，虽然是我给你捏出来的假象。”
岁安的声音又一次神出鬼没地在他耳边响起。
路云停隐晦地侧头看了他一眼，碍于有外人在场最终也没能说出些什么来。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岁安的瞳孔颜色比以前偏灰了一些。
“对于忘妖来说，眼睛是查询一个人记忆状态的窗口。在他们眼中的记忆是一团团不同颜色的气体，象征着不同的情感与不同的味道。当然颜色越浓，代表其蕴含的情感也越浓烈，味道也越重。一般来说的话，越是味道好的记忆，越是受到记忆主人的珍视，对忘妖来说也越具有吸引力。我可是专门给你整了个看起来味道不错的假象呢~”
岁安泛着灰色调的殷红色眼眸中盈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哦~”
路云停只继续保持着他的沉默。有一说一，在岁安以那种堪称欠扁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确实是有感谢的念头的。但也只是念头而已。
他还是不太习惯于表露自己的情绪。
“对了，你不是来看书的吗？”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岁月一下子振作了起来，终于想起了自己带路云停来这里的原因，拉着他就往图书馆深处走去。
力气很大，是路云停挣扎了也没反应的那种。看来她说自己很能打确实是真的。
就是旁边岁安嘲笑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吵。
“呐，到了，你要看的书应该就在这边。”
到了目的地——图书馆的B2区，岁月就松开了路云停的手。为避免个子比她还矮的路云停够不到上层的书，她还贴心地拉了个梯子过来。
路云停揉了揉被捏得有些疼的手腕，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书架。
新旧不一的深色封皮书籍以一种即使是强迫症看了也挑不出毛病的整洁样式排列在红棕色的木质书架上，书脊上用烫金的楷体印着书名与作者的名字，在顶灯的照射下微微地泛着光，整体上看起来颇为壮观。
书名倒是各不相同，从《神历元年纪事》到《大妖录》再到《初代勇者实录》等，所涉及的内容相当全面，非常适合一个初来乍到的异界人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
但有一点让路云停很在意。这些上涉神历元年历史，下及近代史的书籍作者全都是一个名字，一个他未曾听任何人说起过的名字。
“霖安……是谁？”
“霖安？”岁月愣了愣，看了一眼书脊上的名字，恍然大悟，“哦，你说这些书的作者啊，都是教皇大人哦。”
她笑着，清澈的红色眼眸中充斥着纯粹的仰慕。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过神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