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的日光西沉,叶琛还未走远,便瞥见了一位宫娥正候在宫墙拐角处,远远便朝着自己招招手,“叶大学士,太子殿下有请。”

叶琛认出来,那是大晋太子李澈的贴身婢女宁则姑娘,在太子面前很是有脸面的,说是婢女,实则是自幼时起便贴身伺候的。

六宫之中婢女之身能被称一声姑娘的,上一位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尚医局首席林绾姑娘。

宁则,便师承林绾。

宁则穿着一身淡绿色宫衫,梳着时兴的坠发,簪着一支银色的菩提簪,面容清秀,倒是让叶琛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宁则姑娘。”叶琛点点头,算是对东宫太子的尊敬。

宁则规矩地回礼,“我们太子殿下在东宫备下了酒菜,早已恭候多时,言说好些年未见老师后人,极为怀念当初崇德殿的几年光景。相信叶大学士亦是如此。”

叶琛眯着眼,太子殿下素来是一个不逾矩的人,信奉儒家修身克己那一套,怎地今日却失了分寸?他有心提醒,这还是勤政殿附近,天子耳目遍布,东宫太子怎可如此?

然而宁则依旧淡笑,“叶大学士,您尽可相信太子。他一片纯然,全是心系亲妹。相信陛下也会体谅太子呵护幼妹之心。圣人有云,关心则乱。”

叶琛理了理衣袖,“也罢,烦请宁则姑娘带路。”

勤政殿四周的红墙漫长,宁则领着叶琛,缓缓一步一步走过。行至拐角,正与一位宫女对上。

宁则认出那是章台殿的春音,她站在角落里,瞧了一眼宁则,又看了一眼叶琛,行了礼,转身离开。

宁则想说什么,却又无奈摇头。

叶琛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跟着宁则走出了大半个皇城,最终来到了大晋的东宫,遥遥与章台宫相对。有这么一瞬间,叶琛觉得,章台与东宫,像是将大晋皇城一分为二。勤政殿在远方静静地观望,不动声色。

宁则轻笑,“叶大学士可是也震惊于章台殿之荣华?”

叶琛摇头,只是道,“章台殿之尊荣,皆因嬛公主。而太子之尊荣,却因东宫。”

宁则笑意停顿,细细瞥了一眼对面的章台宫,想起那位骄奢淫逸的嬛公主,只觉得自家的太子终究良善。

“女子之身,便是以大晋养之,最终不还是要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么?”宁则笑笑,领着叶琛进入东宫。

东宫共五处殿落,东边是太子所在金陵台,紧挨着便是如今的王良娣所在流云院。太子正妃所住梧桐台却是空着。再挨着,还有一位许家当年硬塞进来的姨娘许氏,住在茯苓馆,育有一幼女李银。

叶琛穿过廊腰,绕过梧桐台,流云院,最后来到了金陵台。

一进去,便远远望见一位白衫公子,腰系紫玉流云佩,衣衫之上,隐隐闪着金线的光芒,正可谓是周身一派气象。

叶琛一拜,“臣叶琛,崇德殿大学士,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

大晋天下,谁人不识这位东宫太子殿下,当年为了成为太子,与明仪宫那位三皇子李齐斗得何其凶险?若真有人认为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太子,是一位好相与的儒生,那便错了。

崇德殿所授,既有儒家安身立命之学,亦有社稷家国之策。

全看弟子个人领悟如何。

李澈缓缓回头,眉眼之间带着温柔的笑意,好似清风拂山岗,万竹听翠涛,伸出手道,“阿琛,自从崇德殿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你还是这般年少意气。”

叶琛不敢托大,只是受了这虚礼,回以笑意,“崇德殿一别,殿下便心系于朝堂,琛则醉心于祖父之学术,想继承叶家历代之志,自然就见得少了。”

李澈点头,面前是一处石桌,此时已摆满了可口的饭食,又备下了邺城时兴的好酒,正是长乐坊的百岁忧,他款款坐下,“孤还记得,那年同你、嬛公主、怀则兄、怀清兄、柔淑长公主一同夜游邺城,在长乐坊共醉,夜话天下的时候。”

叶琛一愣,他坐在一侧,接过杯中酒,只觉喉中苦涩。

他自然是记得,那时邺城灯火通明,嬛公主举着百岁忧,喝得小脸通红,那位少年右相一言不发地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又小心翼翼拉着她的手,带她看万家灯火通明。

那时柔淑长公主就穿着一袭白衣,同样神色微醺,静静地倚在栏杆上,以明月秋风图样的团扇轻轻扇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家那位二房长子王怀则身上。

他则是坐在嬛公主身后,低着头,听嬛公主字字句句念叨,“灯火真好看啊......王怀清,你也好看。”

那时那位少年右相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一同失神的还有他叶琛,万家灯火,他只觉得嬛公主一人眸间璀璨。

杯中酒入喉,他仰起头,想起年少的光景,一时心下哑然。仿佛有烈火焚烧,却只能掩于寂寂深雪。

李澈抿着笑意,端起手中玉盏,又敬了叶琛一杯,“父皇命叶大学士主持今朝春闱,除却倚重叶家,又何尝不是相信叶大学士会为嬛公主择一位良人呢?”

叶琛眯眼,半醒半醉,“敢问太子殿下,何谓良人?”

李澈垂下眼睫,嗤笑一声,“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大抵如此。”

叶琛放下酒盏,“太子殿下得以迎娶琅琊王氏嫡女为良娣,却也不愿见嫡妹嫁与世家么?”

李澈对上叶琛的眼睛,仍旧温润尔雅,“叶大学士,孤的妹妹,嫡公主之尊,但终究也是一介女子,未来大晋如何,不在女子,而在孤。”

叶琛心下了然:不愧是与勤政殿那位一脉相承的亲生父子。

金贵如公主,当年柔淑长公主一袭白衣和亲北玄。

如今嫡公主也要下嫁寒门普通人家。

帝王心术,从未因天家亲情而温和。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叶琛不记得与太子李澈推杯换盏几何,只记得起身离开时,侍女宁则扶着他,天边的月色不怎么圆。

“宁则姑娘,王良娣可知这一切?”叶琛脚步踉踉跄跄,忽然有一问。

东宫的大宫女,太子的贴身婢女,宁则姑娘,此刻正停在原地,眸光清冷,“为鱼饵者,哪里懂养鱼人的心思。”

叶琛摆手,大笑一声,自顾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