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灯火还在亮着,大太监许宁禄正弯着腰,恨铁不成钢地敲醒了迷迷糊糊打盹儿的小太监,“小厦子,给皇上守夜,你都敢睡着?脑袋不想要了?”
小厦子赶忙直起腰,讨好道:“师父,我是太困了。都这个时辰了,皇上还不歇息么?”
大太监许宁禄冷哼一声,又是朝着小厦子脑袋敲了一下,“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天天尽琢磨着些投机取巧的把式。最近这几天,你可得把勤政殿看仔细了。”
也不管小厦子懂了没有,许宁禄望着寂静的夜空,神色怅惘。
勤政殿里,晋献帝李聖正坐在龙案前,手里捧着两本本折子,笑容冷冽,眼中神色极其复杂。
一本上书:“中宫谢皇后多年无子,大晋嫡子不立,庶长子难以服众。望陛下早做决断。”
一本上书:“琅琊王氏,愿与明仪宫公主和二房长子王怀则定下婚约。永结两姓之好。”
李聖的手敲着龙案,世家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在逼着他走。
在两本奏折之后,是一本暗绿色的折子,上书:“臣江宁知县陈柏舟,今上告陈郡谢氏,纵容族人谢晋抢占田地,导致江宁县三味村徐大头一家八人,葬身火海。谢氏久居高堂,世家久遮住陛下的眼。臣自知人微言轻,出身寒门,却愿以头上翎带作保,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圣裁。”
折子被李聖搁置了许久,晋献帝眯着眼,作为天子,他无端地痛恨世家,却又清楚大晋如今的天下,离不开世界盘根错节的盘踞。
无论是陈郡谢氏,还是琅琊王氏,都如同遮天的巨物笼罩在大晋的天空。
这巍巍皇城里的李氏皇族,不过是与世家妥协下的存在罢了。
李氏嫁女去王氏,又许以右相位。
谢氏嫁女为后,诞下嫡子为李氏新君。
王谢两家,又互有姻亲。
晋献帝望着自己,仿佛想起了先帝在世时,也是一个人长长的叹息。胸有万千治国策,却处处掣肘,施展不开。
大晋的皇帝,更像是被世家捧在高位的傀儡。温水煮青蛙,权势腐烂高位上的人。
他李聖,空有心怜惜无辜的百姓,却无法为自己的子民伸冤做主。
李聖握紧了手,目光流露出罕见的不甘和遗憾。
勤政殿的灯火晃了晃,他将折子重新合上,朱笔皆批阅两个字,“再议。”
于是,谢皇后的凤驾来到勤政殿门前时,许宁禄等人齐齐跪了一地。
无他,上一次谢皇后直接到勤政殿门前时,还是七年前,腹中嫡子出事的那个雨夜。
那时的谢宴拎着一杆红缨枪,便杀到了勤政殿,贵为天子的晋献帝被一枪打到跪在地上,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自那以后,谢皇后便再也不来勤政殿了。
这么些年,帝后和谐,其实都是晋献帝在努力靠近谢皇后罢了。
许宁禄吓得跪在了地上:皇上应该没干什么事吧?
他是该起来呢还是…
谢宴嘴角噙着一抹笑,缓缓走下凤驾,由林绾搀扶着,“许宁禄,跪着做甚,还不去通报?”
许宁禄赶忙爬了起来,扫了一眼发现没有红缨枪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老奴这就去。”
谢宴的目光瞥了一眼紧张到跪在地上的小厦子,随后便径直掠过,走进了勤政殿内。
“皇上,皇后娘娘来了。“许宁禄连跑带走地抢先一步,对着晋献帝李聖说道。
晋献帝李聖呆了一下,勤政殿外忽然下起大雨来。
他听到了熟悉的女音,“臣妾见过皇上。”
李聖急忙扔下折子上前,想要扶住谢宴,“阿宴,你这是做甚?我们乃是夫妻,私下里何须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谢宴抬眼,李聖这才看清她今日画了皎月梨花妆,发上的珠玉少了许多,“阿宴,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谢宴仍旧不语,她的背挺得很直,静静地望着晋献帝李聖,最终走到龙案前,瞥了一眼折子,又不以为然地将勤政殿开着的窗户关上。
“皇上,臣妾有一事,想得皇上应允。”
李聖沉默,他呆在原地。只能凭借本能,问道:“何事?阿宴,你想要的,朕无有不允。”
谢宴笑笑,像是初见时的惊艳,“妾想认三皇子李澈,为长春宫嫡子,为嬛儿之兄。”
李聖只觉得这笑容后,是带着毒的罂粟。
他不愿世家的巨手始终笼罩在皇室,可自己最放在心尖上的人却仍旧向他要一样东西。要将大晋的权势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本该清醒地知道,谢宴是谢家的谢宴,谢家将自己的嫡女教养得冠绝天下,心思筹谋都不弱于男子,自然不会是心中只有情爱的谢宴。
他心仪的,不也正是这样的阿宴么?
晋献帝李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干涩的问声,“当真想要?是阿宴想要,还是谢宴想要。”
谢宴挑眉,莞尔一笑,“皇上说笑了,阿宴不就是谢宴么?”
李聖苦笑,“若是当年我没有偏袒母后,你可否还会向之前一样待我?”
谢皇后不语,久久地沉默。
最终打破沉寂的还是晋献帝,他走上前,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谢宴的肩上,眉眼带着苦涩的笑意,“阿宴所求,我自是允的。”
谢宴弯腰,行了大礼,“臣妾谢宴,多谢皇上大恩。”
李聖僵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着谢宴转身就要离开,他望着外面的雨夜,又想起了前几日醉酒时的谢宴,苦恼地喊他阿聖。
李聖向前迈出一步,想要拉住那只白皙的手,“阿宴!”
谢皇后转身,林绾扶着她,似乎在等待他的后话。
晋献帝李聖抽了抽眼角,许多话到嘴边,只剩下了一句,“外面雨大,仔细着路些。”
林绾接道,“皇上放心,奴婢定贴身照看着皇后娘娘,保她凤体无恙。”
谢宴点点头,“皇上万安,臣妾先行告辞。”
磅礴的大雨里,林绾撑起一把红油纸伞,送谢宴上了凤驾。
雨水很大,林绾瞧见,谢皇后的睫毛弯弯长长,眸中光影破碎,似哭非哭。
偏偏那背,挺得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