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檀香轻绕,明明是世间奢华至极的陈设,却偏偏燃着静心寡欲的佛灵檀香。

李缳初初一进门,便瞧见了端坐在鎏金凤椅上的美妇人。妇人梳着云鬓飞天髻,簪着凤凰朝天簪,满头金玉,却偏偏不显得突兀。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金玉装饰下,显得更加贵不可言。

这便是大晋的中宫皇后谢晏,入主长春宫十三年,六宫臣服。众人仰她,天子敬她。

当年陈郡谢氏的嫡长女,生母又是范阳卢氏的嫡出,嫁的又是大晋皇室李氏。这一生,早就走在了天下太多人的前端。

李缳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这位生身母亲,她的膝下此刻正围绕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像是无辜的幼兔,一双带着水雾的眸子在瞧见她的第一眼便掀起惶恐,忐忑不安地起身,乖巧地唤了声:“阿姐。”

李缳的眸子微微一顿,不冷不淡地道了句:“李媼,你倒是黏母后黏得紧。但本宫从未有亲妹妹,你生母不过是父皇酒后宠幸过的婢子,连个正经位分都没有。而你行七。你依着旁人,得唤一声缳公主。”

李媼的眸子水雾涟涟,求助一般望向那神情宁静的美妇人。谢皇后略略勾起唇角,笑道:“缳儿一来长春宫,便先是替本宫应承了煜哥儿的退婚,又开始说教你的妹妹。”

“到底是嫡公主的派头。”皇后谢晏微微挑眉,音色淡漠,“竟也能越过本宫做主了。”

采玉姑姑立马就想拉着李缳下跪。在这九重宫阙,巍巍皇城,哪有什么人敢真的惹恼这位皇后娘娘。

李缳微微推开采玉姑姑,丹唇轻启,款款低半腰,“孩儿见过母后。”

说罢又掀开宫裙的前摆,行了极为规矩的宫礼,跪在地上:“缳儿恳请母后,收回成命,谢氏千年门阀,累世清流。已然出了一位中宫皇后,何必再添一位额驸。”

谢皇后并未瞥见身旁李媼的眸中掠过的一丝欣喜,她缓缓敲着自己的翠玉扳指,静静打量着自己的这位亲生女儿。

于是李媼上前,跪在地上,温柔地替谢皇后锤着腿,宽慰道:“母后,阿姐何等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想来是瞧不上清流谢氏的。大晋嫡出的长公主,怕是得配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谢皇后的目光清冷,她想起了这些天勤政殿传来的消息,思绪复杂。

陈郡谢氏,千年世家。内里也并非牢不可破。盘根错节的关系何尝不需要一个牢固的依靠。

世家大族,虽明面上奉承谢氏为世家之首,却不见这天下传言,世家之首,乃是王谢两家。

琅琊王氏,这些年何尝不是出了一位权倾朝野的少年右相。

二弟虽是如今谢家家主,可其子谢霖却醉心医术,常年见不着人影。

唯有三房的长子谢煜,还算能看。可若没这桩婚事,再过几年,谢氏又该何去何从。

她一介深宫妇人,前朝之事唯一能伸到手的,最大的筹码,也就只有自己膝下这位嫡出的女儿了。

世家大族虽不喜尚公主,但她却深知自己的这位女儿,深得谢家教养,又幼年经天子亲自教导,有乃外祖父谢道安之风骨,乃父李聖之天子术。

谢晏这一生,已然走到了世家女儿的顶端。若想再前进一步,无非也就是太后的尊荣了。

可李缳不一样,她始终觉得,自己的这位女儿,不一样。

谢皇后目光微冷,“缳儿心意已决?你当知陈郡谢氏于你有庇护之恩,你外祖父将你教养的知书达理风骨傲然,绝不是让你有朝一日撇清干系的。”

李缳抬头,目光不见半分慵散,她的音色七分肖似谢皇后,恍若初春冰雪悄融,“李缳先是大晋皇室的李缳,再是谢家的谢缳。”

谢缳。

谢皇后苦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当年被送到谢氏教养时,你外祖父亲自将谢姓予你,破例将你入了谢家大房,本宫早逝哥哥谢渊的那一脉。”

一女冠二姓,姓姓皆尊荣至极。

李缳自然也忆起了那位清风明月道骨天成的老人,多年回护教养之恩,她李缳如何敢忘。

李缳笑笑,“外祖父若在,定也不希望教养出来的外孙女,再嫁回谢家。”

谢皇后的目光微红,她猛地起身,斥退左右。

豆蔻甲片锋利地抵在李缳脸上,谢晏的目光清冷,带着探究以及狠意,“李缳,真不愧是皇室教养出来的公主啊。你的这幅模样,像极了你的父皇。”

李缳直视着自己的母后,她知道拒婚谢氏,必然会与自己的母后产生隔阂。一个一心想巩固母家权势的皇后,又怎么会允许这样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落空。

李缳深深叩首:“母后,今朝春闱,前三的举子中必然有一位是儿臣的驸马。这是勤政殿宁大公公传来的旨意。”

谢皇后的身子晃了晃,眼角微酸,她收起了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李缳,这张与她肖似七八分的脸。

良久,她开口发问:“章台窥婿,雀屏中选。你父皇终究是要你去外面走一遭的。他很疼你。”

李缳眸中苦色翻涌,最终化为一丝笑意,“母后,终究三择其一,缳儿也算有余地。”

谢晏伸手扶起了李缳,她端坐在鎏金凤椅上,缓缓摸着李缳的发,“我的孩子,生在皇室,岂有真自由。”

说罢,谢皇后敲敲凤椅,“梅妆,你去差人告知本宫的哥哥,和煜哥儿的口头婚约算不得什么数。春闱之日,谢氏尽力即可。”

大宫女梅妆领命,悄然退出了长春宫。

李缳安静地低伏在谢皇后的膝边,像是一只幼兽。她自然知晓这只是短暂的安宁,但是生身母后的怀抱,她幼年时当真想过许多遍。

谢氏不可能不作为,李缳也不可能只是一个笼中鸟。

谢晏的目光微微出神,恍地开口:“缳儿,母后这一生,已经在这四方宫墙里,见过了太多。你能有出去的机会,定要好好把握。”

李缳点点头,她轻轻低伏在谢晏的膝上,嗅到佛灵檀香的味道,“母后宫里的檀香,永远这么好闻。”

谢晏道,“这是当年成婚时,你父皇差人从南国带回来的,合宫也就只有这一份。当时我怀着你,总是梦魇不断,这佛灵檀香便能很好的静心平气。”

李缳柔声道:“父皇待母后,自然是阖宫独一份的好。”

谢皇后不语,神色冷漠,宫内檀香邈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