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的枯树上,三两只乌鸦咻咻的怪叫着,遁入漆黑的夜影中。月色灼灼挣破重重的枝桠,明晃晃的照了下来。
无人知晓的地方,瘦弱的女子呈屈肢状安稳的躺着,搭在葱白色衾单上的纤细手指,泛着少女特有的润白,竟细不可察的动了下。
水灵秀气的杏眼随即睁开。
昨日好不容易把厉北辰这尊大神送出府,半夜又被他那句“现在还疼的要紧。”给弄的噩梦连连。
梦里全是厉北辰半裸着肩膀,被利剑刺穿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渗血,殷红的血液弄脏了雪白的绸衣。
他却毫无痛楚,只殷切的问:“阿然,气消了吗?”
目光炯炯,带着少年炙热的满怀希冀,似要把她灼伤。
要死了,平白无故的做这奇怪的梦干什么?
这就导致翌日朝见时,她困倦的几乎要把拿着的玉笏扔出去。
谁知有人偏不让她安生。
刚刚回京上任的许志君出列行礼:“臣下许志君,奉吾皇之命,遣派到地方绛洲挂职,绛洲钟灵毓秀,百姓安居乐业,无不称赞吾皇英明。但臣下在任之时,终有一惑不得解。”
轩辕炳问:“爱卿说来听听。”
“臣下接到一起案例,绛洲地界某村,当地的无赖之徒韦朴,要强娶寒门女子裴姑娘,裴姑娘尚在守节之际,宁死不从,当晚挣扎之际,失手捅了韦朴十刀并未致死,依陛下明鉴,该如何判?”
“并未致死?”轩辕越手搭在御案上,静思片刻,开口:“朕认为,应当从轻。”
许志君又深一礼,嘲讽般回:“臣下不才,与陛下所思一致。上报大理寺,却得绞刑。”
大理寺寺卿李基早在许志君回京时就发现了这件当时草率批过案件,立刻出列行礼:
“许大人回禀的这件事,当时由新上任的少卿负责,年轻气盛,出了批漏,是臣下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君相身居文臣首位,侧身行礼:“陛下,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况强娶女子进门,本就有违律法。老臣认为,可免牢狱。”
君洛然有点迷糊,前世有这一回事,但后来出了分歧,双方朝臣吵得不可开交,后来结局是什么,她也忘了。
果然,分歧自己跳了出来。
王臣弯腰弯的更低,几乎看不见他的脸,语气慷慨激昂,连手都在哆嗦:“陛下三思啊,杀人以伤者绞,女子从夫是良训,如今悍妇竟挥刀伤夫,臣下认为,应当严惩。”
随有谏官蒋舒卿出列反驳:“据许大人所说,争执发生在韦朴强娶裴姑娘之际,说明礼节并未能完成,所以婚约不作数,也就谈不上什么从夫了。”
武将向来喜欢看文臣针锋相对、分毫不让,君洛然也不例外,虽然自家父亲也在,但丝毫不影响她面无表情的看戏。
甚至还听到后面镇国和镇军将军窃窃私语。
礼部尚书林臣同样出列,几乎顾不上行礼,道:“凡为女子,应知三从晓四德明九贞懂七烈。况韦朴上报官府过文书,裴氏不重礼节,不尊夫道,理应绞刑。”
王臣见终于有人来撑腰,立刻趾高气昂,言语也更为激愤:
“林大人所言极是,女子本应恪守三从四德,本就不应抛头露面,与男子相较,与男子同堂,此乃悍妇所为,恬不知耻,有违常伦。”
与男子同堂?
朝堂上下,不少目光兜兜转转,停在了君洛然身上。
由女子之身官拜从一品将军的,她君洛然,是首例。
偷瞄君洛然的面色如常,众臣失望。
身后的君得旭及时伸手拉妹妹,却连衣角都没碰着。
“臣下便是女子身,与诸位朝臣同堂而立,也就是王大人口中恬不知耻的存在。”
谨正小巧的黑色官帽压不住她的辩驳,凤目依旧清冷的下垂着,掷地有声的言语:
“敢问诸位,三从四德是谁定的?九贞七烈又是谁书写?”
寂静一片。王臣自知说错了话,也不如刚才嚣张。
“男子。女子本身柔弱,臣下也不反驳,但不能因为这份柔弱,便由男子随意操控。王大人说女子抛头露面即为恬不知耻,又岂知女子在这条条框框束缚下的艰辛?臣下今日能站在朝堂上,是万分之一的侥幸。即便臣下官居从一品,礼部送来的官帽,与诸位朝臣也不同,为何?因为臣下是女子。”
“同为大楚子民,为何女子不能为自己而活?裴姑娘之事,情有可原。”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如寒川飞溅下来的冰凌,玉碎般的砸在凝结的冰湖上,振聋发聩。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许志君最先反应过来,行礼道:“君将军尊人伦,道实质,逼迫守节女子再嫁,本就是触犯律法,望陛下明鉴。”
轩辕炳被这一群朝臣吵的头疼,也知道他们不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争吵,安抚说:“爱卿们的想法都是好的,朕已知晓,律法的确不可随意让步,但此事确为特殊,朕亲自下诏书赦免裴氏的死罪,就此打住吧。”
“臣等遵旨。”
王臣位于文臣中上位,只能看见君洛然比同列男子削瘦的背影。
暗暗咬牙不屑。
下朝,出了金銮殿,不等他人,许志君赶上她,深深行礼道:“今日多谢君将军了。”
君洛然点头,不冷不热道:“许大人客气了,殿堂上都是为国效力,谈不上谢。回去让你那位同僚以后好好看字就行。”
“言少卿也只是一时疏忽,所幸未有大错。下官在绛洲听说将军与厉王爷的喜事,未能及时恭贺,阁下莫怪。”
君府的二小姐最是孤傲不可逾矩,希望这话能让她舒心些,日后莫要为难大理寺才好。
没想到,刚才还在好端端走路的君洛然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把鞋踢出去。
果真是刚刚回京的官员,她不喜厉北辰一事满朝文武皆知,只有他敢来恭贺。
君洛然掂量要不要把这鞋摔他脸上。
好不容易忍了脾气,才装作无事般的回了君府。
刚刚换下朝服,想去军营看看时,便有礼部侍郎拜访,并送上了一顶规矩的从一品武将官帽。
君洛然随手提笔沾墨,在纸上描红起来,眸子瞧也不瞧周正的官帽,对堂下惶恐不安的侍郎说:
“本座今日在朝堂上所说的,不过是一时兴起,礼部不必当真,况本座比寻常男子头小了许多,先前的官帽正好,劳侍郎费心了。”
“沫儿,送客。”
沫儿随即恭敬的上前,示意请他出去。
被礼部这么一恶心,君洛然也没心思去军营了,便让沫儿搬了书过来,自己翻书了。
林臣听了侍郎回禀的消息,自然气得不轻,当即把拿回来的官帽扔到了礼部的杂物房。
少顷,东宫心腹便提了安抚礼到王府。
按太子轩辕越的说法就是,许志君不顾人伦常情,君洛然又莽撞轻狂,陛下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但也不能让忠臣失望。
王臣便是那忠臣。
而在厉王府中刚刚用了早膳的厉北辰,听说早朝上那荒唐的乱事后,气那王不要脸的老匹夫满口胡言,顺带把沏茶的陆镜荃骂了一通。
随即让林高备上最好的礼,准备在午膳前去君府拜访,顺便看看能不能蹭个饭。
谁知自己去晚了一步,君洛然刚被御之御旨召进了宫。
“荆州地处大楚边境,两国交融于此,此事若不平息,恐生别的事端。”
后殿中,轩辕炳手指轻点案上的奏折,眼睛盯着立在面前的君洛然,嘱咐道:
“洛然,此事朕就交给你和言少卿,另派宋候吏同去,务必办妥。”
显而易见,轩辕炳不过是对她今日在朝堂上胆大妄为的言论不满。
恭敬的站在堂下,君洛然对此没有什么意见,皇命礼遵。只是好奇被拉来凑数的言丞安是什么心情。
谁知那不谙世事的言丞安郑重拱手行礼:“请陛下放心,臣下定不辱皇命。”
还是太嫩了,君洛然悄悄撇了眼身侧年轻的言丞安,这鬼怪之事是好解决的?对方却满脸坚定的模样。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有满眼的希望。
何曾几时,她不也是这番模样?
退出殿,言丞安似乎还在内疚因自己的过错而搅的满朝不安的绛洲之事,焦急的跟在君洛然身后,想说又不敢说。
就这样跟了一路,出了宫门,君洛然翻身跨上马,手握僵绳,注意到言丞安还在焦头烂额的站在自己马前。
奇怪的问:“言少卿,你是有什么事吗?”
言丞安突然被点名,下意识的否认:“没有没有。”
这怎么说?他又不是不清楚对方是谁,万一把自己打死怎么办,他言丞安年少,还没有活够啊!
可不说怎么办啊!
君洛然扬了扬手中的缰绳,客气道:“那麻烦少卿稍让步,挡着本座的马了。”
言丞安回过神来,只见硕大的马头突兀的出现在他面前,喷出的气息打在脖子上。
要死啊!
心一横,低头行礼:“将军阁下,绛洲之事是下官鲁莽,请阁下息怒。”
君洛然意外,挑了下眉随即说:“少卿言重了,此事的确为意外,还请少卿回去多加休息,明日一早,便去荆州。”
“是!”
走在京都的长安街上,君洛然想不明白最近发生的事,前世中,绛洲之事根本就没有提到她,荆州自然也没有她的事。
仅仅是王臣多说了一句话,就又出现了这般多的事。
为何会有异动?
君洛然骑马回了君府,刚刚下马入了府门,沫儿就上来行礼:“小姐,厉王爷来了。”
厉北辰?
昨夜梦中紧绷流畅的背部线条立刻又浮现在脑海中。
怎么又来了?
横竖躲不过,君洛然静下心来,绕过主阁,走右侧道,进自己的别院,沫儿推开殿门。
一袭黑衣蜿蜒盘旋拖地,夹杂着点点重紫,乌发除去束起,留了不少垂在胸膛前,而人,正懒散的靠在她的红剔木椅上。
君洛然忍不住愎诽:若是他要朝见,不会还要没正形的依靠到轩辕炳面前去吧?
“阿然可算回来了,我等了好半天呢。”厉北辰看她进来,立刻起身凑上去。
知道厉北辰暂时出不了什么乱子,君洛然也懒的行礼,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头也不抬:“殿下怎么有空来了。”
“想阿然了,来看看嘛。”厉北辰熟练的坐到书案旁的木椅上,好奇问:“阿然刚刚进宫干什么去了?”
此事不过算离奇的案件,本应归大理寺管,这次这是她当了出头鸟。
拽过一本书,说:“荆州某村出了案子,原本下葬好好的坟地不知被谁挖开,棺材里的尸首也不知所踪,村中接连发生怪事,闹得人心惶惶,荆州是大楚西方边境,在两国中影响不小。陛下命我等,前去查明究竟。”
“我等?除了阿然,还有他人?”
“暗麟卫的宋候吏,大理寺的言少卿。”
“为什么陛下不召我去?”
“自己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