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砚并没有注意到这家铺子门庭冷落,也没有注意到铺子上压根没有挂着牌匾。这不是黑店,只是一个挂着某种铺子名义的所在。这地方来来往往,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并不在意铺子里卖什么,实际上,这家铺子经常因为负责人的变化而变化着经营的门类:卖过笔墨纸砚、卖过成药和药材、卖过绸缎棉布、卖过兵器,有段时间铺子里甚至卖过胭脂水粉,因为管事的是个女人。可是,燕虞城里的人绝不会因为这家让人挠头的店一直在变化而对这个地方,对铺子后面的庭院少了一点尊敬。这是胡青的地盘。而胡青,则是燕虞城现在当之无愧的坊间势力第一人。
胡青差不多是被佟麟阁、鼎福楼扶持着资助着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的。虽然佟麟阁从来没管过半分他的事情,但却每每在关键时刻,成为他的庇护所。胡青将佟麟阁视为师长父兄,却又怕自己这个混江湖下三道的家伙和佟麟阁、关欢他们多交往会影响到他们,污了他们的名号。这几年来,胡青渐渐将脚行、车马行等等正行生意做起来了,这方面的担心才减弱了不少。不过,其实那些个已经开始挣钱的行当,在道上兄弟们看起来,却是胡老大给大家个容身发展的地方,让大家都能有一口吃食,不至于这些身无长物的泼皮混混们最终落得只能作奸犯科而遭牢狱之灾。胡青的钱是挣着,可他在道上的名号,却只有比以前更响亮了。
可是,向他这样出身的人,想要招徕各行的能人,却也不易。那些有点本事的家伙大都自视甚高,怎么肯听命于一个街头痞子出身的人?本来就是苦出身的木匠、皮匠和其他匠人,以及那些个身手便捷的打手护院还好说,大哥不说二哥,谁也犯不上嫌弃谁,可账房先生、书办之类的职位上,总不能一直让那些不过是识了几个字,勉强能保证算账不出错的家伙管着吧。胡青的几家铺子,账目上莫名其妙的问题,实在已经是让上上下下都忍无可忍了。贴出了招人的帖子之后,应者寥寥,来的那两三个还都是那种明明已经落魄到了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去哪里寻了,还要摆出那副“来给你这种人当书办是多委屈了自己”样子的文人,就算胡青迫于无奈要用,底下的弟兄们也要造反的,招人的牌子挂了一阵,这人却一直落实不了。
胡青正在发愁这事情呢,眼看着新年都已经来了,上个月的流水结算还没完。而且,那可是年度汇总啊,这要是算岔了,可没处说理去。忽然,外头来报,有个“姑娘”来应征书办了。正在厢房里来回踱步的胡青咦了一声,冲着跑腿的那个手下说道:“请到客堂里,不要怠慢了。”
那手下讪讪道:“那漂亮的小丫头,谁敢怠慢啊。”
胡青没在意手下很有些多余地插嘴,挥了挥手打发了他。他又看了一会账目之后,这才起身去了客堂。当他看到晶砚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这是“姑娘”,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嘛?而且,看着这小女孩的气度、服色、发髻等等,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她衣着整饬洁净,随身带着个小布包,看起来就像是平时随着家里主人出门办事的样子,哪里像是来应征什么书办呢?胡青当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这丫头恐怕是逃出来的。可是,纵然是逃出来的,也有从哪里逃出来的问题。看着这小丫头的样子,必然是高官显爵家里的侍女,身份地位必然还不低。一般做做杂役的小丫头可不会有机会舞文弄墨,乃至于敢号称自己能写能算,能胜任“书办”这种听起来没什么,做起来却极为要人命的复杂活计。
“这位小姐,在下胡青,不知道小姐您怎么称呼?”
“哦,我姓……”晶砚愣了一下,她都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姓氏了。一个丫鬟,要姓氏是没用的,她踏入侯府的那天,那个面容有些吓人,待人却是极好的杨家婶子就说过,进了侯府,以后就姓谭了,哪怕日后有被放出来嫁人的一天,那也是谭家的人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晶砚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的姓氏了。“我姓萧,萧晶砚。”
“好名字。”胡青说道:“不知道这位小姐为什么来应征咱家的书办?如果是不明白咱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做着什么样的生意而误入的,那要去要留就自便了。而且,这位小姐,别怪我问得冒昧,恐怕您自己的身份,也不那么简单吧?咱家胆子小,可收容不起达官贵人家里的人。”
無錯書吧晶砚一听就慌了。她手足无措地说:“唉,唉这个……不是这样的……”
“咦,你慌什么啊?”胡青觉得自己相貌本来就有些恶,再怎么声色俱厉地说话,爬也要吓坏了小丫头,连忙温和地解释道:“都是下苦人出身,谁也别嫌弃谁。如果你是从哪家逃出来的,得跟我说说,到底是哪家,为了什么……咱家消息灵通得很,你别骗我,自然,我也会去打听着。主人家不体恤下人的,那是没办法的,别说你来应征这个书办,就算别的时候求上门来,我胡青也会照应一下的吧。能疏通的疏通,能藏的藏,这事情咱又不是没干过?”
胡青大大咧咧地说。其实,他还真是干过这事情,不止一回。胡青的老婆,就是个从主家逃出来的丫鬟,那家来历也不小,是厚诚伯宣永江家里的侍女。当年,十五岁的小姑娘不愿意被已经六十多岁的宣永江收房,毅然决然地逃了出来,被胡青收留。还是去年,胆子很大的小姑娘对胡青倾吐爱意,两人也就这么在一起了。这事情不能大事操办,毕竟宣永江还没死,万一惹出什么事端来,天晓得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可胡青门下却都已经知道了,他们多了个“大嫂”。
在胡青眼里,这事情其实自己做得不太道地,怎么收留人家小丫头最后收留到自己房里去了。不过,说起来,对燕虞城的那些个豪门富户官宦世家,他心里也实在没什么敬畏之情,也正因为此,他才敢对晶砚这般说道。
“我……我是镇东侯府的,原先是伺候小姐的。”晶砚低着头,很小声地说。
“谭侯爷家里的?”胡青一惊。“侯爷家里不是一直对下人都不错吗?”
“侯爷要笼络好友宾朋,要将我赠与他人……”晶砚毕竟不敢将小姐怀孕的事情吐露出来。可她也知道丫鬟逃家的各种桥段,这种编故事的本事,对她这种读过了许多书的丫鬟来说,真不是什么大问题。
胡青并未细辨真假。对他来说,只有敢收留和不敢收留两种选择,至于为什么,反而不是要紧事。可是,胡青现在对镇东侯府,还真没什么好印象。他自诩为燕虞城消息最灵通的几个人之一,自然是晓得夜间发生的那些事情,背着个丫头飞奔逃脱了谭铜的追击。谈家的一个供奉被突如其来的高手一刀切成了两片——那两片,据说是把死人冻硬了量着锯都不带那么整齐的。这种人物组合,这种手笔,他几乎立刻就能想明白是谁了。除了佟麟阁佟老爷子,以及关欢和涟儿,还能有谁?既然镇东侯府敢抖这种威风,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胡青几乎没多想什么,立刻就冷冷哼了一声说:“这样啊。谭桂荣的名号,在我这里不好使,那你就留下吧。……话说,你是随便寻个理由进来的,还是真的会做书办?我这边的麻烦事大堆呢,你要是不成,我还得赶紧找人去。”
晶砚愣住了,傻乎乎地说:“我……我会的啊……”
听到胡青的名字,晶砚当时还不敢确认。可对方摆明了说谭桂荣的名号不怎么在意,晶砚心里几乎是连着停跳了两拍。自己误打误撞,居然就跑到了这个胡青家里……这家伙,可是燕虞城的一号人物呢。胡记虽然名以上只有脚行和车马行两个铺子,实际上胡青抓在手里的对燕虞城下三门的保护的工作从来没停过。乞丐、小偷、娼妓,以及各种在燕虞城捞偏门讨生活的,都得给胡青上供。谭琪可是无数次想过要将胡青这门势力纳为己用,奈何胡青这家伙滑不留手,谭琪也没有任何可以要挟钳制胡青的东西。虽然谭琪已经着手培养了两三个人打入了胡青门下,但要能见着效果,至少也是三五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谭琪真未必能控制得了三五年之后到底会是如何呢。
晶砚定了定神,说:“我一直给小姐整理文书,小姐的帐也是我算着管着。虽然打理铺子之类的账目不太熟悉,到底也学过《四柱记账》《广文簿记》之类的法子。如果只是核算流水之类,不会算错的吧。”晶砚并没有表现得很出挑,说的也是最基础的那些簿记的方法。她可是能够记得几年前誊抄过的文书的丫头呢,算算账核核单据这种事情,算的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