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黑,申时行仍旧没有回家。

沈初九和贺芷芄共处一间房中,如何度过这个夜晚便成了大难题。

沈初九有家有室,自然不愿和别的女子共处一屋,这样对贺芷芄的名声也不好。可贺芷芄毕竟是个女子,在外多有不便,想了想,他说道:“芷芄姑娘,你睡床上吧,我趴在桌上将就一晚便好。明日首辅大人回来即会为你安排房间。”

贺芷芄冷笑了一声,“然后半夜三更借口身体寒冷爬上床?哼,床留给你自己睡,我在桌边趴一晚便好!”

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沈初九有苦难言。他不打算解释,免得越描越黑,便索性一口答应了下来,“也行。”

两人如此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有人敲门。

贺芷芄早已醒来了,快步走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身穿绯色官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贺芷芄一愣,旋即抱拳道:“首辅大人!”

申时行并未因陌生女子的出现而诧异,只是问道:“沈捕头在吗?”

沈初九走到门口,朝申时行一揖,“首辅大人。”

申时行长长叹了口气,“大皇子遇袭一案已经了结了。”

沈初九一惊,心里想着自己还未开口,申时行怎么会知道。

申时行又说道:“皇上已下了一道谕令,下午申时在刑部大堂举行三司会审。”

沈初九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审谁?”

申时行轻叹道:“司礼监陈公公。”

“陈公公?”沈初九不由得惊叫出声。他虽只见过陈矩一次,可以面相、行为看来,陈矩为人谦卑,丝毫没有大太监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可为何竟要审他?

沈初九惊疑问道,“怎么会是陈公公...首辅大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申时行慢慢说道:“昨天锦衣卫指挥使刘御接管了镇抚司监狱,在狱中严刑拷打王安,王安不曾开口,刘御却一口断定指使王安前去刺杀大皇子的是陈公公,陈公公竟不反对,只说三司会审之时自会交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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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初九还要再说,申时行摆了摆手,“这两天有劳沈捕头了。沈捕头原来是护送吴县的两位举人进京考试的吧?再有五天便要会试了。这五天沈捕头便暂住在府上吧,算是老朽的一番心意。”言毕,他背过身子,缓缓去了。

申时行年事已高,若非国本之争,他早已告老还乡了,可十几年过去了,国本之争仍未落定,今年又发生了伴读暗杀皇子的大事。他的背愈发驼了。

沈初九不明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陈矩会承认是自己指使王安前去刺杀大皇子,动机是什么?刘御的手里又掌握了哪些证据?思来想去,无从得知。

贺芷芄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捕头很一般!”

沈初九充耳不闻,只是兀自思考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良久良久,他忽然问道:“芷芄姑娘,你知道刑部大堂在哪吗?”

贺芷芄双眉一挑,“怎么,你打算强闯公堂?”

这次换到沈初九冷笑了,“又不是没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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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员都来了。大堂两侧满满当当坐满了臣子。身穿绯袍的大员坐在前头,身穿蓝袍的小官坐在后头。六行红两行蓝,倒也颇为壮观。

此时,八行臣子却低着头战战兢兢,既是兴奋又是期待,因为好久不上朝的皇帝竟然出现了。

也是,这件案子关系到自己的孩子,当父亲的于情于理都应出面。只是那父亲坐在主位,懒懒散散地打着哈哈。

主位左边又设了把小椅子,小椅子上坐着大皇子朱常洛。这是他第一次出钟粹宫,第一次出钟粹宫便要面对如此之多的大臣,他难免有些紧张。大皇子低着头,双手摆在腿上,五指弯曲紧紧抓着裤子。

主位右边则站着锦衣卫指挥使刘御,看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想来他心中有数自己这次是立了大功。皇上会赏赐什么?是加官晋爵,还是赏银万两?想着想着,他不禁咧嘴笑了。

坐在左首的刑部尚书眼看人已经齐了,便转过头望向坐在主位的万历皇帝,万历皇帝懒懒点头,他才站起身子,高声诵道:“三司会审开始!带嫌犯!”

陈矩上来了。他为人正直屡次建功,万历皇帝曾赏赐他蟒袍,在司礼监当差之时,他穿在身上的亦是象征品级的绯袍。今日,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却身穿囚服,手带镣铐,每走一步便发出“当啷”一声大响。他来到大堂,面对着万历皇帝小心跪了下去,叩首道:“奴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皇帝对陈矩多少有点感情,因为这个太监曾经帮过自己不少忙。他坐直身子,心思复杂地望着跪在堂下的陈矩,低声说道:“起来吧。”

陈矩道了一声“谢万岁”,而后慢慢直起身子。

刑部尚书盯着陈矩,面上神情既悲伤又无奈,可他内心如何,又有谁知道呢?他说道:“三月十五当晚,王安手握苗刀夜袭大皇子寝宫,险些害了大皇子,你可知道此事?”

陈矩微笑着说道:“是咱家指使王安前去刺杀大皇子,如何不知?”

万历皇帝微微皱了双眉。

刑部尚书老眼一横,怒气骤现,“你身为臣子,如何能够逆天犯上!”

陈矩仍是微笑着,“逆天?咱家只是顺应天意。”

刑部尚书一愣,转过头望向万历皇帝,万历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矩注视着万历皇帝,目光一寸不移,“大皇子自打出生起便得不到皇上的关爱,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钟粹宫,甚至直到十二岁才出阁读书,朝廷上下千万次上疏进谏劝告皇上早立太子,皇上却充耳不闻。一个月前,恭妃惨死于景阳宫中,大皇子身为恭妃之子却不能见生母一面,试问,如此凄悲之人还有何缘由留在世上?咱家只是提早送大皇子上路而已。”

朱常洛听之,却并不觉得恼怒,因为悲伤占据了全部的心思。

万历皇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整张脸拧在一起。

刑部尚书眼见大事不妙,赶忙出来打圆场,“皇上日理万机,忘记一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陈矩,你这样说可有违臣子之道。”

陈矩笑望着刑部尚书,“何为臣子之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吗?”

刑部尚书气得髯须发颤,可毕竟皇帝坐在上头,他不能表现得小家子气,便又问道:“陈矩,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陈矩听之忽而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怎么,你还要借我之手除去异党吗?!我告诉你,指使我差遣王安去暗杀大皇子的,正是天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上苍悲愤!这才降谕于我,要我送大皇子上天!君父不爱,上苍爱!”

万历皇帝龙颜大怒,提手重重拍桌愤而站起,指着陈矩大喝道:“来人!将陈矩拉出去斩了!”

天降神威,天降神威了!群臣冷汗直流,正要跪下磕头颂圣,忽有高声呼喊赶到:“且慢!”

群臣原本便已悬起的心悬地更高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去,想知道是哪个不要命如此大胆,竟敢和皇帝做对。

走进来的却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看那少年大步如风大袖飘摇,直似仙人来临。少女衣衫紧缚,面色深沉,恰如仙人的随行童子。

少年来到陈矩身旁站定,拱手道:“皇上,小民知道事件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