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初九赶到县学门口,天已见了夜色,有数名学生正向正门走来,怀里抱着书籍,一边谈论着孔孟之道。想来秋闱将至,那些个希望能中举人的学生愈发用功,直到天黑才肯放过训导、教谕。
沈初九轻舒了口气,站在门外,理毕衣衫,才敢进门。他担忧海教谕责罚自己,一边走着,一边于心中思考着应对之计,与那些学生擦肩而过时,却听到有人咳了一声,接着便是往地上吐痰的声音。
他虽顾自想着心事,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停下脚步,回身望去,但见他身后不远处的青石板上,赫然便有一口浓痰。
书院学生习孔孟之道,明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随地吐痰既无礼,又无耻,实为书院罕见。
沈初九双眉一紧,立时向那帮正要出门的学生望去,但见十来只眼睛,俱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目光之中多是厌恶,还有轻蔑。
他心头一震,登时明白了原委。
与柳岁寒有关。
在书院之中,数他与柳岁寒走得最近,当下柳岁寒因灭人一家而被关进大牢,便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避之不及,他与柳岁寒关系匪浅,身上自然也沾了臭味。
有一学生冷冷地望着他说道:“还有脸来书院!”
话音未落,便立时有人接话说道:“潭止兄,你这话未免无礼了些,人又不是初九杀的,他只是为凶手辩驳罢了。”
有人哈哈大笑,“不畏强权捍卫真理,此乃海刚峰之气节!”
有人拱手道:“初九既有刚峰之气节,想来日后必当流芳百世。”
有人“呸”了一声,戟指骂道:“老子读了几年的书,还是一副臭脾气!姓沈的,老子劝你赶紧滚出书院!姓柳的杀人一家三口,把我们书院的名声都搞臭了,现下我在县内行走,都不敢抬头!”
沈初九自知不占理,不敢与他们辩驳,只是从袖中取出手帕,走了几步蹲下身,将浓痰擦去。
那些个学生见沈初九如此,或仰天大笑,或瞪眼发怒,方才那暴脾气的学生更是连往地上啐了三口,大喝道:“你不是喜欢擦吗?老子又在地上吐了三口,赶紧滚过来擦!”
沈初九擦净地面之后,并未理睬那帮学生,只是站起,匆匆向书阁行去。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搭话应付,那帮学生只会越来越无礼,索性不去搭理,任由他们撒泼便是,海教谕责怪下来,遭殃的是那帮学生。
果不其然,见沈初九匆匆离去,那帮学生登时慌了神,互相推卸责任,那罪魁祸首赶忙用鞋擦去地上的痰水,交待同窗保密之后,即匆匆离去了。
沈初九的日常任务是整理书阁,于每日申时末刻进入书阁清扫地面,倘若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杂乱无章,他亦需将其摆放整齐。
这份差事很是轻松。海教谕将此差事交与他,不仅仅是照顾他年幼体弱,还给了他饱览群书的机会。他也没有让海教谕失望,每日整理完毕之余,会趁着晚霞未消,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手捧经典细细品读。
今日沈初九推开书阁木门,已是酉时末刻,比海教谕交待的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已过花甲之年的海教谕站在两排书架之间,双手捧着一本典册,低头默读。
沈初九赶忙小跑而去,又怕遮住光线影响海教谕读书,便只好立在书架旁,低头轻声道:“海教谕,实在抱歉,有事耽搁,因此来晚了。”他知道海教谕不会责怪他,可仍是颇觉愧疚。
海教谕并未抬头,视线依旧埋于典册之间,轻声问道:“书上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初九,你说这里的为与不为,分别是什么意思?”
沈初九听之,毕恭毕敬行过礼,才答道:“回海教谕,初九认为,这里的为与不为分别是指,为仁不为暴,为恕不为怒,为义不为利,为矜不为争,为忠不为奸,为诚不为虚,为直不为枉,为和不为同,为正不为邪,为善不为恶。”
海教谕微微一笑,合上书小心放入书架之中,这才转过头望向他,说道:“问一而答十,足见你用功之深。”
無錯書吧沈初九再行礼,垂首低眉,大是恭敬:“初九不敢辜负海教谕的一片苦心。”
海教谕笑了一笑,缓步走来,随后牵了他的手走出书阁。两人站在檐下,抬头望天,但见薄夜之上弦月已现,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正与昼夜交替的暮色交相呼应。
海教谕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容,眉眼之间却满是哀愁,“这其中也有劲松的一份功劳吧。”
柳岁寒,字劲松。
沈初九咬住嘴唇微微颔首。他想将那帮学生的无礼蔑态告之海教谕,一想到海教谕年事已高,实在不忍再让海教谕伤心了。犹豫良久,他没有托出,只是说道:“柳大哥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不嫌弃初九家境贫寒,亦不嫌疑初九年幼齿小,每每初九有疑问前去请教,柳大哥必定为初九耐心解惑,实乃君子贤人也。”
海教谕点了点头,“劲松之为人,我再清楚清楚不过,所以我很感谢你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
沈初九想起这件事便有些头疼,摇了摇头,面露痛苦之色。
海教谕慢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包方块,递给沈初九:“我听说你被衙门的棍子打得满裤子都是血。初九,这条裤子是劲松去年给我做的,听说他攒了好久的钱呢!我没舍得穿,就送给你吧。”
沈初九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他平时穿的衣服裤子皆由粗布而制,手感粗糙,而这条裤子捧在手里,却有柔滑之感,显然是用绸做的。柳岁寒家境贫寒,却肯花大钱为老师买绸制衣,其心之孝,天地可鉴。
沈初九忙道:“初九谢过海教谕!”
海教谕叹了口气,转过头,眺望书院远处,似自言自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沈初九听海教谕低声吟诵,再次想起那些学生的无礼行为,一跺脚,便要将此事与海教谕告之,“海教谕……”
海教谕提手竖于耳旁,意示他不必往下讲,“劲松勤恳好学孜孜不倦,成绩在书院之中列属前茅,其他学生平时在学院念书学习,没有少损劲松,或明或暗,那些话偶尔会飘入劲松耳中,他只是一笑而过。现下,劲松摊上这么一件事,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沈初九咬牙切齿,左手抱着绸裤,右手握拳愤然砸下,“这帮人心胸之狭隘,竟连柳大哥也容不下!”
海教谕并未回应,只是留下一句“今日不必再扫地,你再回书阁看看,若有典籍未归原位,将其放回”即匆匆离去。
沈初九不知海教谕为何如此匆忙,正要伸手喊住海教谕,却听有一软糯女声道:“初九,柳大哥怎么样了?”
沈初九闻声转头,见是书院伙夫的女儿,年芳二八的吴依凡。他与吴依凡并不相熟,仅仅见过几次而已,当下便答道:“被知县大人关在地牢之中。”
吴依凡听此噩耗,当即鼻子一酸,泫然欲泣。她再也不顾男女之别,双手抓住沈初九胳膊,泣道:“初九,你可要救救柳大哥……柳大哥他……不会杀人的!”
沈初九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里自也不好受,当即便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也相信柳大哥不会杀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证明柳大哥的清白!”
吴依凡这才收回手,别过身子偷偷抹去眼泪,轻声道:“多谢……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
沈初九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是面目大见严肃,义正言辞道:“柳大哥为人清正,处世有方,此次他虽然在大堂之上亲口承认人是为他所杀,但是我想,其中一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吴姑娘放心吧,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力证柳大哥的清白!当下天色已晚,姑娘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还是快些回家吧!”
吴依凡以手拭泪,浅浅施了个万福后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