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静得能听见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

王御医并未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将自己反锁进了最偏僻、也最私密的那间炮制珍稀药材的丹房之内。

一股混杂着百年药香与铜炉独有金属气息的浓重味道,如同一口无形的棺材,将他死死地封在了里面。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老脸,此刻竟找不到半分血色,只剩下一片被天威彻底碾碎后的、死灰般的苍白。

那份从刘御医手中抄录的《知命自检录》,就那么静静地摊在面前的石案之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只黑色的蚂蟥,正贪婪地,吸食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医者之心。

冲突,在他的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作为一名浸淫脉理数十载的医道泰斗,他本能地排斥这份来路不明的孤本。

荒谬!

无稽!

江湖术士的危言耸听!

可其中关于“清晨浮肿”与“肾水枯竭”的论述,却又如鬼魅般精准,字字句句,都与他为那位长官记录下的、最高密级的那份病案,严丝合缝!

不行。

他猛地站起,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能被这妖言惑了心智!

他要证伪它!

用自己穷尽一生所学的医理,将这本鬼话连篇的册子,撕得粉碎!

王御医踉跄着走到墙角,在那排看似寻常的药柜之后,摸索着,启动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机括。

一整面墙壁缓缓滑开,露出一个暗格,里面,仅有一只上了三道铜锁的沉香木匣。

他颤抖着,取出钥匙,打开了那只连他最亲近的药童都不知道存在的木匣。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珍玩。

只有一本用密文记录的、厚厚的诊脉手记。

那是他耗费了近十年心血,为上驷院那位长官,记录下的每一次脉象的微弱起伏,每一次气血的细微变动。

这是他医道生涯的巅峰之作,也是他身为帝王近臣守护者的最高机密。

他将那本凝聚了毕生心血的手记,重重地,放在了那份抄本的旁边。

一场无声的、以他医道信仰为赌注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逐条比对。

“夜半子时,虚汗浸枕,醒后心悸。”

王御医翻动手记,那张老脸,瞬间又白了一分。

三个月前,长官曾无意中提及此事,他当时只断为寻常心火过旺,开了安神之方,却收效甚微。

“食指、中指指尖,偶有蚁走之感,针刺般发麻。”

手记中,赫然记录着长官在批阅文书时,曾抱怨手腕酸麻,他只当是久坐劳累,并未深究。

“对龙涎香、麝香等烈香,嗅觉渐失,反喜淡雅花草之气。”

王御医的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他惊恐地发现,这份问卷罗列的十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细节,竟与他耗费数年心血才从蛛丝马迹中总结出的长官隐疾完全吻合!

甚至,在逻辑上,更为系统,更为致命!

他毕生的经验,在这份天书般的问卷面前,竟显得如此粗糙,如此……浅薄!

不!

不可能!

就在他那颗早已被医者骄傲包裹的心即将彻底碎裂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足以定下乾坤的最后一项。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住了那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眼球之上!

“凡合上述九成者,逢暴怒或大喜,心脉逆冲,气血壅塞,必有瞬时失明之兆!”

王御医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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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天前,西域进贡了一匹千年难遇的宝马,长官大喜过望,亲自去马厩查验。就在他抚摸着那匹神骏非凡的宝马马鬃,放声大笑之际,曾突然身形一晃,惊呼了一声:“怪哉,眼前怎地一黑!”

当时,王御医就在身旁,他立刻上前诊脉,只当是寻常的气血上涌,还开了几副平肝降气的方子。

此刻回想,那哪里是气血上涌!

那分明是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催命符,是阎王爷,在他眼前,亲手敲响的点卯钟!

这份“古籍”,不仅诊断了过去,甚至预言了未来!

“噗通!”

王御医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不再是一个忠诚的守护者,而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死神一步步逼近,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信使。

他明白,隐瞒这份“天启”般的诊断,才是对长官最大的不忠。

那不是守护,是谋杀!

王御医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

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老脸,所有的惊骇与迷茫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深入骨髓的平静。

他颤抖着,将那份抄本,工整无比地,一字不差地,誊抄在一张御用的澄心堂纸上。

随即,他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放入一个黑漆描金的奏匣。

他整理衣冠,那姿态,仿佛不是去问诊,而是去奔丧。

面如死灰地捧着奏匣,王御医一步,一步,走向了上驷院最高长官的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