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从武这豁出一切的举动,如同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朱老爷子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被自己二儿子这从未有过的刚烈,给镇住了。

他狐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朱从武,又转头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孙子朱文远。

难道老二说的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晚上就背下整本《论语》,开什么玩笑!

吴氏见老爷子的怒火有所平息,心里一急,生怕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

她眼珠子一转,立刻尖声说道:“爹!二弟这怕不是被他儿子灌了迷魂汤,跟着一起疯了!”

“这种荒唐事,哪需要您亲自动手考教?”

她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朱文杰,大声道:“让文杰来考就行了!”

“文杰读了这么多年书,《论语》倒背如流,让他来问问,不就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在吹牛了?”

这个提议正中朱从才的下怀。

他就是要让自己的儿子,在所有人面前,把朱文远踩在脚下,让他颜面尽失!

朱文杰早就等不及了。

从朱文远卖卤味赚到钱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一个只配给他家当牛做马的屠夫,凭什么突然就翻了身?

现在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背下了整本《论语》?

这无疑是对他这个正牌读书人的极大侮辱!

要知道,当初他可是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勉强背完。

众目睽睽之下,朱文杰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脸色轻蔑,语气傲慢。

“文远,既然你说你通读且背熟了《论语》,那我且问你。”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一字一句道:“《论语·八佾》篇有云:‘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且说说,孔夫子他老人家,为何会如此震怒?”

“他口中说的‘是可忍’,忍的又是什么?‘孰不可忍’,不可忍的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朱从才和吴氏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笑容。

成了!

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背诵的范畴,而是直指《论语》的核心思想之一——“礼”。

如果没有先生的详细讲解,和自己多年的苦读领悟,根本不可能答得上来!

李氏和跪在地上的朱从武,更是面色惨白如纸。

他们听不懂问题,但光看大房一家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就知道这绝对是个天大的难题!

完了,这下全完了!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朱文远,听到这个问题,心里却笑了。

就这?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啊!

在前世,他研究先秦史的时候,光是关于“周礼”和“礼崩乐坏”的论文就写了十几篇。

这个问题,他能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个角度,给你分析得明明白白。

在全家人紧张的注视下,朱文远不慌不忙地向前一步,对着朱老爷子和众人,朗声开口。

“回大哥的话。”

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瞬间安抚了父母慌乱的心。

“孔夫子之所以震怒,其根本在于一个‘礼’字。”

“《周礼》有载,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

“季氏身为鲁国大夫,却在自家的祭祀上,公然使用天子才能用的八佾之舞。”

“此为僭越,是为礼崩乐坏之始!”

他先是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了问题的背景。

朱文杰瞳孔微缩,想不到一向被他看不起的堂弟朱文远,真能回答出来这句话的来历。

不过,他随即轻哼一声,心想这不过是书本上的死知识,算不得什么本事。

肯定是朱文远这小子,之前就在二叔的帮助下,读过《论语》。

今天故意用“一晚上背熟”这样的托词,来哗众取宠,争取利益。

但朱文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轻蔑,一点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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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仅仅以为夫子只是在为舞蹈规制而动怒,那就看轻了圣人。”

朱文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夫子真正震怒的,是季氏此举背后所代表的人心失序与纲常崩塌!”

“不可忍的,是这种行为一旦被容忍,天下人便会有样学样,人人都不再遵守自己的本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到那时,天下将陷入大乱,百姓将流离失所,这才是圣人真正忧心和不可容忍的!”

他引经据典,从春秋时期的社会变革,讲到周天子权威的衰落,把一个简简单单的经义问题,答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格局宏大!

整个饭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滔滔不绝的言论给震住了。

朱文杰听得目瞪口呆,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他发现,朱文远说的这些,很多都是连他的先生都未曾讲过的深层道理。

别说让他回答,他连听懂都觉得费劲!

朱从才和吴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是两尊滑稽的泥塑。

跪在地上的朱从武,更是听得热血沸腾。

他虽然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儿子,说得比镇上最好的说书先生还要精彩!

说完,朱文远看着脸色涨红的朱文杰,微微一笑,发动了反击。

“大哥,我的问题回答完了。”

“现在,我也想请教堂哥一个简单的问题。”

他顿了顿,悠悠开口:“《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

“我想请教堂哥,这‘时’字,究竟做何解?”

“圣人为何说‘时习’,而不是‘日习’或者‘常习’呢?”

问题一出,朱文杰当场就卡壳了。

这……这是什么问题?

“时”不就是“时常”的意思吗?

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读了十年书,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这……”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见状,朱老爷子脸色一沉,皱眉问道:“文远,这问题,你又是怎么考虑的?”

全场的焦点,再次回到了朱文远身上。

只见他从容一笑,解释道:“爷爷,孙儿认为,这里的‘时’,并非简单的时常,而是‘在特定的时机’。”

“学到的知识,要在合适的时机去实践、去运用,这才是‘时习’的真意。”

“光学不用,是为死学。”

“这才是圣人教诲的精髓。”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朱老爷子死死地盯着朱文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猛然起身,激动得嘴唇哆嗦,声音颤抖。

“文远,你……你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你……你真的……一晚上之内,就把《论语》全都通读学会了?!”

朱文远迎着爷爷震惊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爷爷。”

“好!好!好……”

朱老爷子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老泪便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

“苍天有眼!我朱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一把推开旁边的朱从才,快步走到朱文远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朱家……要出麒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