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一块冰凉的卵石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沟底。卵石大小不一,颜色多以灰白、黄褐色为主,被岁月和想象中的水流磨去了棱角。但看着看着,我的目光被几块散落在不远处的、颜色格外深沉的石头吸引了。
那几块石头不大,只有拳头或脸盆大小,但颜色是那种极深的、近乎墨黑的灰色,表面不像其他卵石那样光滑,反而有些粗糙,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龟裂般的纹路。在周围一片灰黄褐的色调中,这几块黑石头显得格外扎眼。
我站起身,走到那几块黑石头旁边,蹲下身仔细查看。石头触手冰凉,但那冰凉中似乎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意?不是普通的低温,更像是一种能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表面的裂纹很深,里面填充着黑色的、像是某种矿物粉末的东西。
“看啥呢?”斌子注意到我的举动,也走了过来。
“这石头……”我指着那几块黑石,“颜色不对,摸着也怪冷的。”
斌子也蹲下摸了摸,眉头皱起:“是有点邪门。这干河沟里,怎么会有这种石头?”他用柴刀背敲了敲其中一块,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很实。
老白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石头,又抬头看了看两侧高耸的土崖,慢声道:“可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这石头……我看着有点像黑曜石,但又不太纯。这地界,不该有这东西。”
黑曜石?火山玻璃?那就更奇怪了。这明显是沉积岩为主的丘陵地带。
就在我们研究这几块古怪的黑石头时,一直靠坐在大石头上、眼神空洞的三娘,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身体的颤抖,更像是……打了个冷颤?她的眼皮快速地眨动了几下,空洞的视线第一次出现了聚焦的迹象,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向了我们正在查看的那几块黑石头。
然后,她的嘴唇开始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念叨什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
“三娘?”我连忙走过去,“你怎么了?”
三娘没看我,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块黑石头,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冷……好多人……在石头里……哭……”
石头里……好多人……哭?
我们几人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起!三娘又感应到了什么?!
斌子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沟壑寂静依旧,只有风吹过荆棘的微弱沙沙声。
“三娘,你说清楚,什么在石头里哭?”老白沉声问,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三娘仿佛用尽了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清明,眼神再次涣散开来,身体一软,靠回了石头上,恢复了那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我们看着那几块冰冷的黑石头,又看看状态诡异的三娘,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这地方……不能久待。”斌子果断道,“收拾东西,走!”
我们不敢再休息,背起黄爷,搀起三娘,继续沿着干涸的河沟向上游方向跋涉。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脚步都更加沉重,警惕性提到了最高。我的目光不时扫过沟底,果然,越往前走,那种深黑色的、带有龟裂纹路的怪石出现的频率越高。从一开始的零星几块,到后来几乎每隔十几米就能看到,大小不一,散落在灰黄色的卵石之间,像一块块丑陋的、来自地底深处的伤疤。
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凝滞阴冷。那股淡淡的、腐烂水草般的闷浊气味,不知何时,掺杂进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不是鱼腥,也不是血腥,更像是一种陈年的、混合了铁锈和某种矿物质的怪异气味。
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声音。
绝对的寂静被打破了。但打破寂静的,不是活物的声响。
而是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微弱、仿佛来自脚下极深处,或者两侧厚重土崖内部的……嗡鸣。
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强时弱,像是地底有什么巨大的机器在缓慢运转,又像是沉重的石头在相互摩擦。当你凝神去听时,它似乎又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可当你稍一放松,它又像背景噪音一样,顽固地钻进你的耳朵,挥之不去。
这嗡鸣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干扰性,听得久了,人会莫名地感到烦躁、心悸,甚至有些头晕。
“妈的……什么鬼声音……”斌子低声骂道,使劲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这恼人的声音甩出去。
老白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侧耳倾听片刻,沉声道:“像是……地鸣?但感觉又不太对。这动静,不像是自然的地质活动。”
泥鳅早就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挨着我,牙齿都在打颤:“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东西……在下面……动?”
他说的“那东西”,自然是指“古秽”。这个猜测让我们不寒而栗。如果这地底的嗡鸣真是那东西活动引起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已经进入了它的“领地”深处?还是……它的一部分,或者说它的“触须”,早已遍布这片区域的地下?
随着我们不断深入,河沟的地势开始缓缓上升,两侧的土崖逐渐变低,最终在我们面前展开成一个相对开阔的、喇叭形的山坳入口。而河沟,也在山坳入口处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由无数黑色碎石和砂砾铺就的、寸草不生的乱石滩。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这片乱石滩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远处更加高耸、颜色也更加深沉的群山脚下。所有的石头,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那种墨黑的、带有龟裂纹路的材质!大的如同房屋,小的如同砂砾,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种冰冷、死寂、令人极度不安的幽光。没有绿色,没有土壤,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色。空气中那股铁锈矿物质的腥气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腐烂水草的味道倒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刺鼻的、类似硫磺和臭氧混合的怪异气味。
地底的嗡鸣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不再是断续的,而是连成了一片低沉而持续的背景音,仿佛整片黑色石滩,乃至远处的黑色群山,都在共鸣,在发出某种沉睡中的、不耐烦的呓语。
而三娘,在踏入这片黑色石滩边缘的瞬间,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紧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皮肤下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再次开始若隐若现,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三娘!坚持住!”我用力扶住她,能感觉到她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混乱的、冰冷的力量在横冲直撞。
無錯書吧老白和斌子也围了过来,看着三娘痛苦的样子,脸色都极其难看。
“是这里了……”老白望着眼前死寂的黑色石滩和远处沉默的黑色群山,声音干涩,“老棺山……这模样,跟传说里一样……黑色的山,不毛之地……”
斌子死死攥着柴刀,目光扫过这片令人绝望的黑色领域,最终落在了三娘身上,又看了看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退路了。走!”
他率先踏上了黑色的碎石。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持续的嗡鸣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紧跟其后。一进入黑色石滩范围,那种无处不在的阴冷感瞬间增强了数倍。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的黑石中渗透上来,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骨头缝里钻。空气更加凝重,呼吸都有些不畅。
三娘的痛苦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她几乎无法自己行走,完全靠我和斌子半拖半架着前进。她不停地发出细弱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间歇性地痉挛,暗红色的纹路在她皮肤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们深入黑色石滩约百米之后,我胸口那枚沉寂了许久的洪武通宝,竟然再次传来了动静!
不是之前那种尖锐的刺痛或剧烈的震动,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感!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仿佛在回应着脚下这片黑色大地深处传来的嗡鸣!
它……又“活”过来了?是被这环境引动的?还是……感应到了同源的、或者相克的东西?
我惊疑不定地捂住胸口,那冰冷的搏动感如此清晰,绝非错觉。
“你们看……那是什么?”走在前面探路的泥鳅,忽然带着哭腔,指着右前方不远处。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黑色碎石地上,赫然矗立着几根……石柱?
不,不是天然的石柱。那是用黑色的、同样材质的石块,粗糙地垒砌起来的、约莫一人多高的、类似图腾柱或者界碑的东西。石柱表面布满了人工凿刻的、极其古老简陋的符号和图案,早已被岁月风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一些扭曲的人形、兽形,以及一些难以理解的、如同漩涡或眼睛般的纹路。
在这些黑色石柱的中央,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不是碎石。
那是几具……早已彻底白骨化、颜色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的骸骨!
骸骨的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甚至保持着攀爬的姿势,但无一例外,都朝着石滩更深处的方向。他们的骨骼表面布满了细密的、仿佛被酸液腐蚀过般的坑洼,有些骨头甚至已经断裂、粉碎。
而在这些骸骨旁边,散落着一些早已锈蚀成一团废铁的、勉强能看出是工具(铁锹?镐头?)的金属残骸,以及一些同样严重腐烂、看不出原貌的布料碎片。
其中一具骸骨的指骨,还死死扣着一块扁平的、黑色的石板,石板上似乎刻着字。
我们缓缓靠近,屏住呼吸,忍着那刺鼻的气味和直冲脑门的阴寒。这景象太骇人了,这些人……显然是在这里死去的,而且死状诡异。
斌子用柴刀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具骸骨的手指,取下了那块黑色石板。石板很薄,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块大石头上敲下来的。上面用尖锐的东西刻着几行歪歪扭扭、充满绝望的字迹,字迹深深陷入石质,有些笔画甚至带着干涸发黑的痕迹,像是……用血刻的?
我们凑在一起,借着昏暗的天光,辨认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
“703勘探队第三分队……李建国、王援朝、张红旗……奉命探查‘黑石滩’异常源……10月28日抵达边缘……31日深入……它醒了……石头在动……影子从石头里爬出来……逃不掉……无线电失灵……指南针乱转……回不去了……后面还有更多人……别进来……这里是坟……是‘门’的胃……”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已经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透露出刻字者临死前的极致恐惧和疯狂。
703勘探队!第三分队!他们果然来过这里!而且,全军覆没!死在了这片黑色石滩上!
他们提到了“石头在动”、“影子从石头里爬出来”、“门”的胃”……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周围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色碎石,还有那些沉默的、刻着诡异符号的石柱。一股寒意,比这石滩本身的阴冷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这片看似死寂的黑色领域,难道……是“活”的?
那些勘探队员看到的“从石头里爬出来的影子”,又是什么?
我们,正站在一个巨大而古老的“胃”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