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跟踪温行之,目睹他潜入城墙密道之后,一种无形的东西,仿佛在我与他之间,在我们这看似恢复平静的小团体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缝隙。白日里,他依旧神色如常地为黄爷和三娘诊脉、开方,言谈举止与往日无异,甚至偶尔会与斌子讨论几句西安古玩行当最近的风声。

但我总能从他平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暗火般跳跃的兴奋,以及一种……仿佛猎人终于接近猎物般的专注。

我知道,那夜城墙下的密道之行,绝非寻常。他背回来的那个鼓胀的行囊里,定然装着与哀牢王陵、与那“归墟之门”息息相关的物件。这宅院,看似是我们的避风港,实则已成了一座漂浮在暗流之上的孤岛。

我将那枚布满裂纹、灵性似乎已失的“洪武通宝”用红绳重新串好,贴身戴着。它是我奶奶留下的念想,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秘法唯一残存的实物见证,更隐隐成了我与那段诡异经历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联系。

日子依旧在汤药的气味和小心翼翼的照料中缓缓流淌。黄爷的情况稳定得让人心生希望,甚至偶尔能在老白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走几步。虽然他依旧认不清人,说话颠三倒四,但那逐渐恢复的体力,无疑是最好的强心剂。三娘的气色也一日好过一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偶尔会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斌子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偷偷联系下家,准备出手我们之前囤积的那批“好货”。泥鳅则整天乐呵呵地计算着能分到多少钱,盘算着是先去东大街吃羊肉泡馍,还是先去买身新行头。宅子里似乎开始有了些烟火气和盼头。

然而,潜藏的暗流,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三娘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薄毯,闭目养神。我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中稍感安宁。斌子和泥鳅出门去谈生意了,老白在里间照顾黄爷,温行之则照例闭门不出。

一切都很平静。

直到......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震颤,猛地从我胸口传来!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是那枚“洪武通宝”!

它贴着我皮肤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急促而冰凉的震动,频率极快,带着一种……仿佛警铃般的意味!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阴寒气息,顺着铜钱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体内,让我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铜钱……不是已经灵性大损,如同死物了吗?怎么会……

我猛地站起身,这突兀的动作惊动了廊下的三娘。她睁开眼,疑惑地看向我:“吴霍,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说一枚铜钱在我怀里“活”过来了?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胸口的震动和那股阴寒感,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铜钱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冰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很清楚,那不是错觉!那尖锐的震颤,那刺骨的阴寒,真实得可怕!

“没……没什么,”我勉强对三娘笑了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可能……是伤口有点抽痛。”

三娘信以为真,关切地道:“要不要再找大夫看看?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能大意。”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却全系在了那枚诡异的铜钱上。它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异变?这异变意味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温行之房间的方向。难道……和他有关?和他从城墙密道里带回来的东西有关?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宁。那短暂的异变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我反复摩挲着胸口的铜钱,它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如同沉睡。

傍晚,斌子和泥鳅回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谈妥了!”斌子一进门就压低声音,兴奋地对我们说,“那批货,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妈的,总算没白折腾!等钱到手,咱们就是名副其实的万元户了!”

泥鳅也在一旁搓着手,嘿嘿直笑:“哥,说好了啊,先去东来顺涮羊肉!”

若是平时,我定会为他们高兴。但此刻,看着他们兴奋的脸,我心中却毫无喜悦,只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蔓延。仿佛我们刚刚抓住的这点安稳和希望,正建立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晚饭时,温行之罕见地出来了,和大家一起用餐。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主动询问了斌子出货的进展,言语间颇为赞许。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总会扫过我胸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戴着那枚铜钱。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让我如坐针毡。

难道……他能感觉到铜钱的异变?

饭后,我借口透气,独自一人来到后院。月色清冷,洒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我掏出那枚“洪武通宝”,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它依旧是那副布满裂纹、黯淡无光的样子,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我用手指轻轻触摸那些裂纹,触感冰冷粗糙。

忽然,我的指尖在其中一道较深的裂纹边缘,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濡湿感?

我心中一动,将铜钱凑到鼻尖。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腥甜气息,混合着泥土和腐朽的味道,隐隐传来!

这味道……是哀牢王陵!是那地仙魔芋!是那条城墙密道里的阴冷气息!

这铜钱,不仅在白天产生了异变,它竟然……还在渗出与那些诡异之地相关的“气息”?!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受损的古物,它仿佛成了一个……通道?一个连接着我们所经历的那些黑暗秘密的、极其微小的裂隙?

这个发现让我遍体生寒。我猛地将铜钱攥紧,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

它到底是什么?奶奶留给我的,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心中一惊,迅速将铜钱塞回衣内,猛地转身。

是温行之。

他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如同深潭。

“吴霍,”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那枚铜钱……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果然知道!

温行之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后院里却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月光勾勒出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衣物,直视我怀中那枚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铜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攥着铜钱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知道!他果然一直都知道这铜钱不寻常!他甚至可能预料到,或者说,期待着它的异变!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我脑中翻滚。否认?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坦白?那无异于将主动权拱手让人,谁知道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异常?温少爷指的是什么?这铜钱自那天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子,裂纹遍布,灵性好像也散了。”我故意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白天的震颤和此刻那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無錯書吧

温行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追问,只是向前踱了两步,离我更近了些。月光下,他周身似乎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古老的气息,与这后院寻常的夜色格格不入。

“洪武通宝,传世古钱,历经沙场,饮血无数,本就蕴含一丝至刚至阳的沙场煞气。”他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脸上,“但煞气过刚易折,需以阴柔调和,方能长久。你那枚,品相特殊,朱砂浸色,更是罕有。此类古钱,往往对某些……特殊的气场,异常敏感。”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当附近存在与之同源,或者相斥的‘源质’时。”

同源?相斥?源质?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是在暗示,这铜钱的异变,是因为附近出现了与哀牢王陵、或者与那地仙魔芋同源的东西?难道……是他从城墙密道里带回来的那样物件?

“温少爷的意思是……”我试探着问道,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却不再深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只是随口一提。古物有灵,尤其是一些年代久远、经历过不凡之事的物件,偶尔会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征兆,不足为奇。你贴身佩戴,多留意些便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近乎摊牌的询问只是我的错觉。但我知道,这绝非随口一提。他是在警告,还是在……提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后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前院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我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想让我“留意”什么?

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再次恢复死寂的铜钱,那丝若有若无的腥甜腐朽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念想,一个工具,它成了一个信号,一个指向未知危险的、不稳定的信标。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铜钱的异变,温行之莫测的话语,像两团交织的迷雾,笼罩在我心头。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没有参与照料黄爷和三娘,而是悄悄找到了老白。老白是黄爷多年的心腹,见识广,为人谨慎,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我在厨房找到正在熬药的老白,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我旁敲侧击,先是问了问黄爷年轻时是否对某些特殊的古钱币有过研究或收藏,又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听说有些传世古钱年代久了,会有些邪门的讲究。

老白一边看着火,一边用蒲扇轻轻扇着,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眯了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老掌柜的,早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钱币嘛,也收过一些,但没听说对某一种特别上心。至于古钱通灵的说法……”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尤其是前朝的古钱,经历过改朝换代,血流成河,有些上面沾的因果重,是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怎么,霍娃子,你淘换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连忙摇头:“没有,白叔,就是随口问问。”看来从老白这里,问不出关于这铜钱更具体的来历了。

我又试探着问:“白叔,您跟着黄爷年头久,听说过‘归墟’或者‘血脉钥匙’之类的说法吗?”

“归墟?”老白愣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过。血脉钥匙?这听着更像是那些搞邪门歪道的方士弄出来的名堂。霍娃子,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没什么,就是……就是之前在地底下,好像听温少爷提过一嘴,觉得奇怪。”我含糊地搪塞过去。

老白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霍娃子,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咱们这行,水深得很,尤其是沾上那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知道得越多,陷得越深。黄爷这次……就是前车之鉴。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有些东西,该放就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