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晨觉得自己正在做梦。

当孙思晴一边哭泣地抹着眼睛,一边伸手扶着她从地上站起来时,她的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定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当她向前迈步,当她的手触碰到地面上的人不再动弹的躯体时,她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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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能会是现实呢?她看着地上的人:现实里,黑发的少年不应该像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双没能闭合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前方。他的双手不应该这样无力地垂倒在血泊里,他的瞳孔不应该是这样失去聚焦的灰色。这怎么可能会是现实呢?

直到孙思晴惊叫出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小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肘处断口上新长出来的皮肤。原本盘踞在体内的一丝阴冷气息不复存在——她于是明白,江白雾也和陆阎它们一起消失了。

做梦一样的感觉笼罩着她的感官。她麻木地跟着孙思晴一起往上走,之后遇见了慌忙跑过来的陈霸渊。他着急地说着什么人重伤了之类的话,在她们面前拨打了120。急救车在不久之后呼啸而来,穿着急救服的人将毛巾披在她的肩膀上,将他们一起送上了车。就在她睁着眼睛呆坐着的时候,她从打开的车门看见两名医护人员抬着一个担架飞快地冲过去。担架上,严冬双眼紧闭,鲜红色的血液凝结在他腹部的整片衣料上。

另一个担架紧随其后。担架上,是一个被白布完全盖住的人——盖过了头顶。

苏念晨抓紧了身上的毛巾。一瞬间,她就像被扔到了冰窟一样全身战栗,猛地抓住了身边人的手。

孙思晴正低头啜泣,因手被突然握住而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死了吗?”苏念晨的眼睛睁得很大。

她脸上的表情刺痛了孙思晴。深吸了一口气,她才轻声回答:“是的,陆离他死了。”

她预料着苏念晨的眼泪,预料着她会哭泣着叫喊出来,可这些都没有发生。紧握着她的手掌正在颤抖,但接着便一点点松开了力气。苏念晨放开了手,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救护车开动了起来。接下来的路途里,苏念晨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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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是短暂而破碎的。大部分的时间,急剧的体力消耗都让她沉浸在近乎昏迷的漆黑沉眠里,可也有零散的片段在眼前闪过。她梦见了一个前方的影子,梦见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正从她身边渐行渐远。她想要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看不见对方的脸。那个人就这样逐渐远离,而她追赶不上。

醒来的时候,她的脸上一阵古怪的触感。苏念晨抬起左手去摸,指尖随即触碰到了脸颊上未干的一片湿润。她在梦中哭了。

孙思晴在不久之后来到了她的病房。女孩在她床边坐着,低垂的眼睛里写着难以掩饰的忧伤情绪。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之后,她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话:

“关于陆离的事情,我很抱歉。”

苏念晨安静地注视前下方,目光锁定在蓝色的被子下方她双膝立起的隆起之间。这句话让房间里的氛围一下子低沉了下去,尽力被压制住的悲伤浮出了表面,紧接着就像潮水一样汹涌地扩散开来,再也无法忽视。

“没事。”苏念晨说道。她的嘴角弯曲出了弧度,但这只增加了脸上的悲凄:“你不需要抱歉。”

孙思晴摇摇头:“不是的,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开锁的结果。失去了联系,他的灵魂就会离开那具肉体。”

“在那种情境下,要想让我在有限的时间内不犹豫地开锁,换做我也会隐瞒。”苏念晨说道。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口道:“但是阿离并没有提前告诉你,对吧?”

孙思晴的眼睛湿润了一点,声音暗淡了下来:“在分开行动之前,我们吵了一架,只是约定好要各自去找你们就分开了。那时我的情绪有点激动,我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活着离开半界了。事实上直到最后,我都以为我也会跟着陆阎构造的空间一起消失。现在我还能活着……这是个奇迹。”

苏念晨点头:“陆离……他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上次他是在一个构造于画中的空间,在半界崩解后,他也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从半界进入生和死的概率是五五开,你和那一次的他一样幸运。”

“我真的很感谢他。”孙思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救了我太多次了。”

“其他人呢?”

“游戏里的幸存者都被送到医院了。大部分人的精神状态都很糟糕,不过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也不知道在一段时间的疗护之后,他们能否真的康复回到正常。至于玩家的话……陈霸渊没有怎么受伤,严冬肚子上被捅的三刀很深,但所幸止血及时加上身体素质很好,抢救后保住了性命。刚刚我去病房看过他了,他非常虚弱,但是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孙思晴顿了一下,两秒后继续说下去:“不过对他来说,最大的挑战并不是身体。他的意志非常低沉,对治疗也很消极。医生说了,除非他自己坚定了要活下去的想法,他很难在这种情绪下康复。”

苏念晨点点头。闭上眼睛,她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自己射箭的时候,那个被她杀死的病人脸上的表情。伤害别人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可以理解严冬的想法。

但是她绝不能同样消极下去。

“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孙思晴终于问道。

“我要去找他。”苏念晨立刻说,声音里没有犹豫。

孙思晴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尽管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最后她说:“怎么找?”

是啊,怎么找呢?灵魂脱离肉体以后,陆离可能会去到任何地方,可能会是任何形态,而她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苏念晨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依然坚定:“李欲燃说过,他是在仪式进行时出现在附近的一个鬼魂。既然如此,我就去仪式的地方找,去问鸣铃村的村民。如果有一个小男孩死在了那里,那么一定会有人知道。”

“鸣铃村已经和之前很不一样了。”孙思晴说,“越来越多的居民和我们家一样离开搬到了城里,剩下的人也就是过着平凡的耕作生活。我不确定,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我会去找。”苏念晨重复道,“我会去找,找到他是谁,找到他的名字,找到他。不管需要多久,我一定会找到他。”

“之后呢?”孙思晴的声音很轻,“你找到了那个鬼,之后呢?你怎么能肯定,它还会记得这一切?”

苏念晨笑了。窗外的阳光倾泻进来,她背光的浅栗色眼睛那样纯粹,澄清到给人半透明的错觉。

“等我找到它,我就会知道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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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铃村来了一位奇怪的访客。

和其他来考察或旅行的客人不同,这个外貌年轻但却只有一只手臂的女孩带着行李箱出现在村口,第一件事就是借住下了一间废弃的茅屋。村野的环境和女孩干净姣好的外貌格格不入,但她竟像是做好了久住的打算,井井有条地布置好了一切。她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奇怪:她既没有探望什么熟人,也没有和谁谈论庄稼贩卖的生意,而是和村民一起下地干起活来。虽然只有一只手,但她很快就在生产作业中找到了自己能帮忙的位置,迅速和村民套上了近乎。于是人们也很快得知了她此行的目的——她交谈的最终话题永远只有一个:

“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十四年以前村里死过一个小男孩?”

这是一个怪异的问题,结合上她残疾的右手,不少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敬而远之。可是时间长了,大家发现这个古怪女孩是令人惊讶的执着。她每天游荡在村子里,孜孜不倦地和每个能交流的人搭话,重复着她的问题。慢慢地,人们放弃了警惕,好奇心开始促使他们愿意和她闲谈两句。她的问题很宽泛,知道那么久之前事情的人也并不多,大部分时候,她得到的都是些没有价值的闲聊碎语。

最后,是村里最年长的婆婆给出了答案:“咱们村一直挺平安的。很早的时候,好像是有一个小孩出过意外。那是个可怜的娃娃啊,他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个不靠谱的酒鬼。平时他总是对那小孩动手,还把他一个人关在家里不管。有一天啊,他一大早就出门打牌去了,结果半路就心梗发作栽到地里了。他们家住在村子边上,平时也不怎么和人来往,所以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有四天了。

造孽啊!那个孩子——等到他家里才发现,那孩子前一晚上被他锁在家里的衣柜里了。四天不吃不喝,等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惨了,请来的道士说了,这小孩死得凄惨,魂魄定然漂泊不散成恶鬼。为了防止厄运,大家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了。”

苏念晨想起来了:陆离曾经说过,他讨厌狭小黑暗的空间。

她心跳如鼓:“这个死掉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他妈妈起的,还怪文邹邹的。那男的姓沈,所以他似乎叫做……沈怀朝?诶,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苏念晨捂住自己的脸,对着掌心啜泣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念晨,怀朝,这是多么巧合而相似的名字啊。

或许真的和李欲燃说的一样,他们的命运最初就已经注定了。他们注定相遇,他们注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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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鸣铃村多了一个摇着铃铛的人。

村子的旁边是一条蜿蜒向前的小溪。村里的老人说,那个小男孩和他爸爸住过的屋子早就已经不在了,唯一知道的就是它的位子曾在这条小溪的末尾。如今,这条溪水旁边已经不再有人居住了。

每天早晨,苏念晨就从她暂住的地方出发了。金色的古老铜铃在她左手指尖晃动着作响,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水流延伸向前。她一边摇晃着铃铛,一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个名字:

“沈怀朝。”叮咚。

“沈怀朝。”叮咚。

没人明白这样行为的逻辑在哪里,就像没有人真正了解到她的故事一样。人们只知道,她的身影总是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溪水边,一次又一次呼唤着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

她究竟是谁?那个死去的小孩又是她的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对她如此重要呢?人们猜测着,议论着。少女知道这些议论,但从不做出回应。她只是行走着,摇着铃铛,呼唤着。

有几个人来看过她。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带着她的父母来过,而这家人是这个村子曾经的居民。他们走后不久,还有一个带着眼镜的瘦弱男子也来看他,怀里抱着一个装着一位男性遗照的黑白相框。他说相框里的人死于自杀,并劝诫她不要沉浸在过去里。可她只是微笑着,望着不断流淌的溪水。

时间像溪水一样流淌过去。女孩呼唤的行为持续了三个月,慢慢成为了村子固定的风景。村子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接纳了这个古怪的新成员。

这天的傍晚,苏念晨结束了晚餐。一整天的劳作让她筋疲力尽,她趴在桌上很快陷入了浅眠。忽然,她猛地坐直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紧闭的窗户,外面风景的大半被盖住了——窗帘正飘动着扬起。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吧:下班的夜路上身后隐约的脚步,穿过人群时持续的目光注视,深夜未眠的晚上遥远的叫喊,或者——在窗户紧闭的室内自行飘动的窗帘。请你选择视而不见: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留意,不要被那来自地狱的黑暗发现。

但是,如果你选择了直视,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苏念晨的眼睛看着前方。她微笑着说:

“我看见你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