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见面前苏念晨的尸体时,陆离知道自己在做梦。

很奇怪,明明已经意识到了是梦,他却依然无法从中醒来。除了是梦的这个认知以外,他周身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鲜红的血洒在落满白雪的地面上,一两片晶莹的雪花降落在苏念晨死气地扩大的瞳孔表面,而她丧失的体温不足以将其融化。

陆离手上握着匕首。他暴露在外的皮肤被寒风吹得发疼,可是手上沾着血的地方却很暖和。粘腻的鲜血在他的皮肤上干涸——是温暖的触感。

相比最开始那个梦,眼前的画面细节越发完善了。周围的景色不再是纯粹的空白,而是一片落满了积雪的空地。天空苍茫灰暗,大雪在不断地飘下来。

左腿被什么抱住了。依然带着死前绝望表情的茶梨抱住了他的左脚,挂着怪异的笑看着他。右边的腿也被一只小手抓上,而他在回头之前就意识到了是谁。

严妍的胸口是一个血淋淋的空洞。她抱着他的腿往上爬,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是你害得我去死,你害死了好多人。”

左边的茶梨已经爬到了他的身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没有良心的家伙,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想当个人。你明明感受到了不是吗?你明明知道你那张活人躯壳下究竟是什么东西不是吗?你忘记那种感觉了吗?当你脱离人类的躯壳,放任自己恶意时感受到的自由。”

左右两边的声音丝毫不差地重合:“接受自己吧,你不是人。你只会不断害死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就像那些恶鬼一样。”

“我在保护他们。”陆离听见自己说。

“你在害死我们。”

少女嘶哑的声音让他全身一震。他愣愣地低头:地面上,被她杀死的苏念晨脸朝上,没有焦距的瞳孔正对着他,白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你在害死我们,在害死所有在乎和爱你的人。我也会被你害死——直到最后,你将孤身一人。”

他站在原地。无数的声音或远或近,像是诅咒一样贴在他的耳边不断重复着:

“陆离,你将孤身一人。”

……

“嘀嘀嘀嘀嘀嘀——!!!”

陆离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刺耳的闹钟声回荡在卧室里,他皱着眉头摸索了好几次,终于找到开关停止了闹钟的尖叫。他看着时钟电子屏幕上【7:03】的数字愣了一下:闹钟已经足足响了三分钟了,而他居然到现在才从梦中醒来。

陆离吐出一口气,感觉到背后皮肤上的冷汗。刚才的梦境细节过于真实了,最后四面八方环绕他的话语的回声似乎还在脑子里嗡嗡地作响。这一觉醒来,他非但没有感觉到休息放松,反而感觉太阳穴下的神经因疲惫而突突跳着。那种由内而外的精神疲惫,就像他真的在昨晚上杀了人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怀念起了那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鬼。在它跟着孙思晴离开之前,他从没这样被噩梦纠缠过。至少在陆离的角度看来,梦到自己以各种方式自杀比梦见自己杀人要好太多了——排除他确实在梦游中进行了自杀行为这一点之外。

他在床上坐了足足两分钟,脸上才再次回到了正常的无波澜的表情。他将昨夜的噩梦抛在脑后,翻身下床开始收拾准备。今天,他有一个重要的约要赴,而对方不会允许迟到。

-------------

当陆离的出租车靠近目的地时,他隔老远就透过车窗看见了在街边抽着烟等他的严冬。他的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机看了时间,并且在下车的同时,他赶在严冬皱着眉开口前举起了屏幕对着他:“打住。现在是八点整,我没迟到。”

严冬用两指捏着他的手机上方,将屏幕旋转回去对着陆离,唇间夹着烟冷冷地说:“错,已经是八点零一了。”

陆离看着屏幕上两秒钟前从0变成1的数字失语了一下:“就一分钟,不要这么计较嘛。”

严冬松开了手,另一只手从嘴里取出了香烟,同时喷出一口白气来:“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前到达是对人的基本礼仪,懂不懂?”说着,他把指尖燃尽的烟头甩在地上,用鞋底踩在上面熄灭了它。

陆离很想说:不随地乱扔烟头也是基本的礼仪。但在说出口前,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咽回去以避免不必要的争吵。他转而越过严冬的肩头望向他的身后,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太像个训练场?”

在他们站着的街边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中等高度写字楼立在那里,周围还分布着一些和它模样大差不差的楼房。像许多常见的城市建筑一样,这些楼房的一层被便利店、修车店之类各种各样的小型商铺占据。这些小店门口的玻璃门上了年纪,里面的空间看上去灰扑扑一片,向潜在的顾客传递着非必要勿光顾的信息。

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店铺更是把这一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店门顶上棕灰色的背景砖块上,两个落满了灰的白色油漆大字简单地标注着:【铁器】。而这两个字往下的店门入口处则被厚厚的塑料门帘遮盖,原本应该透明的条状橡胶带呈现着灰黄肮脏的颜色,完全遮住了店门之内的情景。陆离几乎可以想象掀起那些远古的沉重条带时手上黏糊糊的触感——他的预感苦笑着告诉他,那家店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训练,我们是来为后续做准备的。”严冬向着那【铁器】店铺走过去,示意陆离跟上来,“想要对付鬼和陆阎,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怎么行?”

武器?陆离愣了一下:“专门到这种地方来买?我以为武器只要能有攻击性就行了。”

“错。你说在游戏里见过何子风对吧?他的强悍有一半以上归功于那把长刀。你有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刀身那么长而握把如此短的日用刀具吗?”

陆离回忆了一下:确实,那把刀的样式非常奇特。大面积的刀刃虽然带来了极广的攻击范围,但若不是有着极强的技巧和敏捷度,很容易反而划伤自己。而且除了砍人以外,那种样式的刀似乎并没有任何其他适用的日常情景。

“他的刀就是根据自己的动作特点定做的,是最能发挥他攻击力的武器。”严冬说道,“我的指虎也是严格按照我的尺寸和发力方式挑选的。武器决定了攻击的效率,面对高阶的敌人,这很重要。”

他话音刚落,面前暗黄色的塑料门帘忽然从内部被掀开。一个身穿蓝色西装的外国模样男人从店里面走了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严冬。他棕褐色小胡子之下的嘴唇立刻迅速而浮夸地弯曲起来,面露惊喜地说:

“哦老天,瞧瞧我遇上了谁啊!这不是严先生吗,近来可好?”

男人身上穿着一套有白色条纹的深蓝色西装,打底的白衬衫领口下则是一条满是格子图形的黑橙色花纹领带。他的面容是典型的白人长相,略带卷曲的棕褐色短发在额头上梳理得服帖,鼻子下方的小胡子修剪成有点做作的精致形状。他上前和面露尴尬的严冬热情地握手拥抱,拥抱时双眼越过严冬的肩头对上了陆离的。这瞬间的对视让陆离莫名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样蔚蓝色的眼睛。

男人很快把视线收回到严冬身上。他的中文非常流利,但却很刻意地拖长,带着一听就并非母语的外国音调:“噢我的老朋友,你怎么看上去面有愁容?最近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严冬僵硬地扯着嘴角微笑起来,陆离很确定此刻他脸上的愁容百分之九十都是源于对方的过分热情:“好久不见,斯诺顿先生。我最近很好。”

“很好!”男人开心地笑着,明显完全不在意他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那么这位帅小伙子是——?”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严冬言简意赅。如果他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冷淡,这个介绍会更令人信服一点:“我们今天过来买一些武器。”

“啊~武器。”男人做作地点头,“当然了——谁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找武器的呢?我还记得你那对漂亮的指虎呢,怎么突然又需要购置新的武器?难道咱们的观众除了拳击之外,开始热衷一点更劲爆的项目了吗?”

说到“劲爆”两个字时,他用令人厌恶的方式挤了挤眼睛。严冬嘴角抽了两下,还是稳住了上扬的友好弧度:“没有,这次是为了私事。”

“原来如此。”男人眯起眼睛的表情让严冬下意识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你知道我很乐意为老朋友提供服务的。如果是私事的话——你需要的是这个吗?”

他微笑着举起右手,弯曲手指摆出一个特定的手势。那并不是一个常见的示意,但当看见他向前勾起的食指时,陆离立即醒悟

——这是一个持枪的手势。

男人还是挂着笑脸,可就在他手上比划的瞬间,他的气质突变了。暗藏的危险信号,从他随意站着的姿势里显露出来。

無錯書吧

“不需要,我们要的是不张扬的防身用具。”严冬表情严肃,“劳烦你费心了,我们会进去挑选再决定。”

“好吧。”男人放下了手,周身的气质再次变得轻松起来,“真是可惜,我刚收到一批好货呢。”

他脸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嘴上说的可惜。他看了一眼手表,接着向二人点头致意:“我今天刚好有事来店上看一眼,接下来还有些工作的安排。既然如此,那就先失陪了。二位慢慢挑选,记得和店里说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给优惠的价钱的。”

他礼貌地鞠躬,紧接着就向着街边走去,步伐像猎豹一样沉稳而轻快。刚越过陆离身旁两步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身面向着陆离:“这位严先生的朋友,方便问问你怎么称呼吗?”

“我是陆离。”陆离回答,猜不到男人的意图。为什么要特意折返过来问一个可能只会有一面之缘的人的名字?

“陆离……”男人再次眯起了眼睛,“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陆离盯着他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不好意思,我不觉得我们见过面?”

“嗯,或许吧。”他端详着陆离的脸,“但我对你有印象。”

这持续的审视让陆离感到了威胁,可在他开口之前,男人忽然向他走近了一步。他瞳孔一缩地立刻退后,而这时已经停止前进的男人为这个防备动作轻笑了起来。男人站在原地说道:“我对人们的长相非常敏感,所以我很确定。我见过你,但你没有见过我。”

严冬和陆离均是一愣:说这两句话时,他用的是英语。

“你在哪里见过我?”陆离同样用英语回答道。

“在我女儿失踪之前,你是她见的最后一位客人。”比起中文,男人自然流畅的母语带着从容不迫的语气。当这种语气配合上他的表情时,他再次露出了那外表之下潜藏的危险气质,还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陆离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一双如出一辙的蓝眼睛。甚至就在昨晚的梦里,他还看见过那双眼睛的主人。

是茶梨的眼睛。

“这很难不惹人遐想。”男人微微眯着眼睛说道,露出了唇边尖利的虎牙,“不过今天我确实有事情要忙,况且现在又是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面前。下次,我希望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能够一起讨论一下这件事。告辞,祝你购物愉快。”

说完,他转身离开,坐上了停在街边等候的黑色轿车。汽车紧接着发动引擎远去,而从前排的后视镜里,陆离还能看到那审视的目光——正描摹这他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