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因为水泥砖而激荡起来的火热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

连远处高炉里燃烧的煤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向朱元璋的眼神里,满是惊愕。

朱标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苏白献上水泥砖这等国之重器,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这是天大的功劳!

怎么到了父皇嘴里,就成了罪过了?

就连那几名身经百战的护卫,此刻也是一脸茫然,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能感受到,这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皇帝,不是在开玩笑。

全场,唯有被质问的苏白,依旧立于原地。

他的脸上没有惊慌错愕,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迎着朱元璋那要将人凌迟的目光。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最是磨人。

朱标第一个承受不住了。

他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心脏狂跳不止。

他太清楚自己父皇的脾气了。

说杀人,那是真的会杀人!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苏白这样一位惊世之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父皇的雷霆之怒下。

“父皇!”

朱标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了苏白和朱元璋之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父皇息怒,息怒啊!”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这……苏县令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您老人家不开心了?”

“要是有,您尽管说!”

朱标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苏白,生怕自己这位父皇下一秒就下令把人拖出去砍了。

他急中生智,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

“父皇您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动气,您说出来,孩儿这就替您揍他一顿,给您出气!”

这话说的,既是求情,又带着几分小儿子的撒娇。

他希望用这种方式,来缓和一下这已经降至冰点的气氛。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朱元璋此刻的怒意。

马皇后看到这一幕,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朱元璋抬手,毫不客气地在朱标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你个臭小子!”

朱元璋没好气地瞪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恨铁不成钢。

“朕还没说什么呢,你这胳膊肘就往外拐的这么快?”

“他是你兄弟还是你爹?”

“朕才是你老子!”

朱元璋的声音满是帝王的威严。

“你可是我大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遇事不想着为朕分忧,不想着为大明江山考量,反倒先护着一个外人?”

“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连串的质问,朱标被骂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皇后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拉了拉朱元璋的衣袖,柔声劝道。

“重八,标儿也是一片好心,你别吓着孩子。”

朱元璋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再继续训斥朱标。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儿子,那双锐利的眸子,再一次锁定了苏白。

整个窑院的压力,又一次全部集中到了苏白一个人的身上。

朱元璋缓缓踱步,围绕着苏白走了一圈。

“苏白啊苏白。”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朕这一路从县外走进来,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等苏白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朕看到了平整的官道,看到了清澈的沟渠,看到了精神饱满的百姓。”

“朕甚至还看到了,那些被你改良过的水车,正在不知疲倦地灌溉着田地。”

朱元璋的目光,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刚才,我们还路过了一片稻田。”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悠远感慨。

“那稻子,长得真好啊……”

“绿油油的一片,一望无际,迎着风,像是绿色的波浪。”

“朕这辈子,就没见过长得这么旺盛的稻子。”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缓缓转过头,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里,忽然涌上了一抹血色。

“你知道吗?”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变得沙哑低沉,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就在这桃花县外,就在大明的其他州、其他府,现在有多少穷苦百姓,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这句话,让朱标和马皇后瞬间明白了什么。

朱元璋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他那只没有拿砖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朕从濠州尸体堆里爬出来,亲眼见过,那是一片片的饿殍,一片片的荒地!”

“见过有人为了一个发了霉的窝窝头,打得头破血流!”

“也见过,有人为了活下去,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换给别人,只为了一口吃的!”

“易子而食!”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朱元璋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白。

“你可知道,就在现在,就在朕跟你说话的这一刻!”

“大明有多少子民,正在忍饥挨饿?”

“又有多少人,因为温饱的问题,流离失所,最终倒毙在逃荒的路上?!”

“可你呢?”

朱元璋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苏白的鼻子上。

“你苏白,有通天彻地之能,有鬼神莫测之技!”

“这些东西,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足以安邦定国,造福万民的神物!”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已近乎咆哮。

“可你却把它们,全都藏在了这小小的桃花县!”

“然后呢?”

“你就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当你的太平县令?”

“你身为大明的官员,食大明的俸禄,却只想着偏安一隅,居一县,而不思其国!”

朱元璋猛地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怎么不算失职?!”

“这,又怎么不算……是罪?!”

声震寰宇,余音绕梁。

朱标彻底呆住了。

原来,这才是父皇真正愤怒的原因。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苏白拥有的这些东西,早已经超出了一个县令的范畴。

他所想的,应该是天下,是万民!

而不是仅仅一个桃花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白的身上。

然而,苏白什么都没有说。

在朱元璋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注视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而后,对着朱元璋,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身。

他清朗平静的声音,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陛下之言,振聋发聩。”

“是臣,思虑不周,目光短浅了。”

没有一句反驳。

“臣之罪。”

苏白抬起头,目光真挚,迎着朱元璋的眼睛。

“甘愿受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瞬间就将朱元璋那滔天的怒火,给浇灭了一大半。

朱元璋愣住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种苏白可能会有的反应。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不卑不亢,坦然领罪。

这一下,反倒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朱元璋胸口一阵发闷。

他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也过分冷静的青年。

朱元璋心中的怒火,在这一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消散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再继续发火,倒显得他这个皇帝,是在无理取闹,刻意刁难一个有功之臣了。

“唉……”

朱元璋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算了,起来吧。”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方才的严厉,反而带着萧索。

“朕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