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太……太子殿下……臣等……臣等无能!太孙殿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这脉……这脉……怕是……怕是……回天乏术了……”

“混账!”朱标猛地一脚踹翻旁边的紫檀矮几,上面的药碗、蜜饯碟子哗啦碎了一地。

他从未如此失态,双目赤红,指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太医:

“孤不要听这些,孤要你们想办法,吊住这口气,无论如何,吊住这口气,拖!给孤拖下去!听见没有?”

另一个年轻些的太医伏地哀嚎:

“殿下,非是臣等不尽心,实是……实是人力有穷尽,此等症候,非药石所能及,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也束手无策啊!”

“废物!一群废物!”朱标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想再骂,喉咙却被巨大的悲愤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床榻上,朱雄英剧烈的呛咳不知何时停了,小小的身体不再挣扎,软软地陷在锦被里,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青灰。

那双曾经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眼神却已涣散开,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正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马皇后死死盯着孙儿的眼睛,身体前倾,几乎要扑上去:

“英儿……英儿你看看祖母!英儿!”

她猛地转向太医:

“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吊命汤也好,虎狼药也罢!给哀家吊住这口气,一根参不行就两根,他必须活着,必须等到陛下回来,听清楚没有?”

“娘娘……娘娘啊……”老太医老泪纵横,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非是老臣等不愿,实是……实是太孙殿下他……他心脉已绝……强行吊命,不过是……不过是徒增痛苦,也……也延不了几刻了……”

他指着朱雄英那已经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声音悲怆绝望:

“您……您看啊……”

马皇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灰暗的眼睛,在烛火下,最后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后,那薄薄的眼皮,极其缓慢地合上了,如同两扇永远关闭的门扉。

最后,朱雄英胸口的最后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消失了。

小小身体,以一种完全松弛的姿态,安静地躺在那里,再无声息。

殿内死一般寂静。

“英儿!”

朱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扑到床边,一把将那小小的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儿子冰凉的小脸,浑身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到极致和撕心裂肺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朱雄英毫无生气的额头上。

马皇后依旧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手中的楠木佛珠串,也啪嗒一声线断了,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如同碎裂的心,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汹涌而下。

“太孙殿下……薨了!”不知是哪个内侍,带着哭腔,尖利地喊出了这声宣告。

这声宣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坤宁宫的死寂。

内殿里压抑的悲泣再也无法控制,侍立的宫女、太监纷纷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哀鸣之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宫殿。

这哀声穿透了紧闭的殿门,迅速在沉沉的宫禁中蔓延。

不多时,殿外宽阔的廊庑下,响起了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雄英!”一个带着稚气哭腔的声音最先响起,是年幼的皇子朱橚,他跌跌撞撞地跑来,身后跟着同样满面惊惶泪水的朱桢、朱榑等几个尚未就藩的皇子。

他们冲到紧闭的殿门前,望着里面透出的昏黄烛光和震天的悲声,吓得不知所措,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紧接着,几个更小的身影被乳母、太监领着,踉踉跄跄地出现。

那是朱标已故正妃常氏所出的次子朱允熥,以及侧妃吕氏所生的朱允炆,还有几个更年幼的皇孙皇孙女。

孩子们被这巨大的悲伤和肃杀的气氛吓坏了,茫然地看着跪地痛哭的皇叔们,听着殿内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本能地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允炆过来……”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美妇人急步上前,是朱标的侧妃吕氏。

吕氏一把揽过自己八岁的儿子朱允炆,紧紧抱着,一同跪在了皇子们的侧后方,她的眼泪流得汹涌,肩膀剧烈地耸动,口中发出悲切的呜咽:

“太孙殿下……您怎么就……让妾身如何是好啊……”

然而,在她紧紧抱着朱允炆,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时,那被衣袖和儿子身体遮挡的嘴角,却几不可查地,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更汹涌的泪水涌出,吕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紧闭的殿门,满是悲痛欲绝,仿佛整个心都被掏空了。

小小的朱允炆被母亲抱得死紧,几乎喘不过气。

他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张着嘴,发出意义不明的哭嚎,眼神里却充满了孩童面对巨大变故的茫然和恐惧。

朱允炆并不完全明白“薨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皇兄没了,所有人都哭得如此可怕,他下意识地想挣脱母亲过于用力的怀抱,却被吕氏更用力地按了回去,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母亲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呜咽。

殿内,朱标的嚎啕如同受伤的孤狼,一声声撞击着殿宇,伴随着马皇后无声的泪雨,殿外皇子皇孙们嘈杂的悲声,宫女太监压抑的啜泣,以及吕氏那哀婉凄绝的哭诉……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绝望的哀鸣,在深秋的紫禁城上空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坤宁宫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都浸透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极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