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老村的日子,在艰苦卓绝的修炼中飞逝,如同大墟上空终年不散的灰云,看似不变,实则每一刻都在流动。

秦牧和李长青,这两个被命运遗弃又在此地重获新生的少年,如同两株顽强生长的树苗。

在九位风格迥异、手段“凶残”的园丁灌溉下,根系深扎,枝干渐壮。

清晨,天光未亮,寒气刺骨。

村后的空地上已经响起了呼喝声和金石交击之声。

秦牧戴着那副沉重无比的黑色镣铐,拳风呼啸,正在演练一套刚猛无俦的拳法。

每一拳打出,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镣铐哗啦作响,仿佛不是束缚,而是为他增添了磅礴大势。

在秦牧他的身上热气蒸腾,汗水还未滴落便被炽热的气血蒸发成白雾。

“力要透!意要狠!霸体不是王八壳子,是能碾碎一切阻碍的战车!”

瘸子单腿立在一旁,声音严厉,手中的拐杖时不时如毒蛇般点出,精准地戳在秦牧发力不畅的关节或腰眼处。

秦牧闷哼一声,却毫不退缩,反而吼声更烈,拳势更猛,将瘸子点拨的瑕疵瞬间修正。

另一边,李长青则安静得多。

他依旧蒙着双眼,手持那根铁条,静立如松。他的“世界”里没有光亮,只有无数气流细微的波动、远处秦牧练拳带起的风声、地下虫蚁爬行的窸窣、以及……

对面瞎子爷爷手中那根竹杖偶尔划过空气时,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

忽然,瞎子的竹杖无声无息地点出,直刺他左肩。

李长青仿佛早已听到,铁条后发先至,轻轻一搭一引,用的是瞎子教授的“听劲”法门,欲要化解。

然而那竹杖长枪上的劲力陡然一变,由刺化缠,柔韧如藤,顺着铁条缠绕而上,直点他手腕神门穴。

李长青手腕一抖,铁条嗡鸣,剑气微吐,瞬间震开缠劲,同时身体如柳絮般向后飘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戳。

“啧,小滑头。”

“有点东西嘛。”

瞎子嘟囔一句,竹杖如影随形,攻势连绵而起,时而如暴雨打荷,时而如微风吹絮,将“听劲”与“变劲”的奥妙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长青全神贯注,蒙眼下的脸庞沉静如水,完全依靠超凡的灵觉和身体的本能反应,铁条或格或引,或刺或削,将一道道攻击化解。

此刻,他的剑不再追求绝对的速度与力量,而是更重节奏与预判,每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寻到那稍纵即逝的平衡点。

两人的对战悄无声息,却凶险微妙,充满了另一种极致的力量感。

日头升高,训练暂歇。

司婆婆扭着腰走来,挎着的篮子里是热腾腾的馍馍和肉汤。

“两个小祖宗,歇会儿吧,别把自己练废了。”

她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心疼,把食物放在老槐树下的石桌上。

秦牧欢呼一声,如同饿狼扑食般冲过去,抓起馍馍就啃,咕咚咕咚灌着肉汤。

千斤镣铐似乎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

李长青解下蒙眼布,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也走过去坐下,吃东西的速度不比秦牧慢,却显得斯文许多。

“长青,你刚才那招怎么躲开瞎爷爷点穴的?我都没看清!”

秦牧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眼睛里闪着光。

秦牧他虽然主修霸体,但对李长青那些精妙的剑招一直很感兴趣。

“不是躲,是听出他劲力将变未变的那一刻,提前引开了。”

李长青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两道线,“就像水渠,在水流改道前先挖开一个小口子…”

秦牧看得似懂非懂,挠挠头:

“听着就头大,还是拳头来得痛快!不过下次瘸爷再戳我,我试试能不能‘听’出来!”

司婆婆笑着看他们讨论,拿出针线,开始缝补两人练功时扯破的衣裳。

那针线在他手中穿梭如飞,偶尔针尖划过空气,竟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空间涟漪,布料上的破口便瞬间弥合,天衣无缝。

下午,是药师的“关爱”时间。

巨大的药桶里,墨绿色的药液翻滚着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和腥气。

桶底沉着各种毒虫残骸和奇形怪状的根茎。

秦牧苦着脸,脱得只剩裤衩,视死如归地爬进药桶。

“啊——!”凄厉的惨叫瞬间响彻云霄,“烫!痒!疼!药爷你又加了什么?!”

药师倚靠着墙壁,面无表情地又扔进一把色彩斑斓的蝎子尾巴:

“叫什么叫?这次是给你淬炼脏腑筋膜!忍着!运转霸体三丹功,吸不完药力,今晚就泡在里面睡!”

秦牧只好嗷嗷叫着运功,皮肤瞬间变得通红,青筋暴起,身体剧烈颤抖,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李长青的情况则不同。

他的药浴是另一桶,颜色清亮许多,却散发着一种锐利的寒意。

药浴桶内仿佛不是药液,而是无数细微的剑气在穿梭。

他踏入桶中,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灼烫,而是万针攒刺般的剧痛!

仿佛无数细小的剑意强行钻入他的毛孔,冲刷着他的经脉,锤炼着他的先天剑元。

李长青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渗出冷汗,却紧咬着牙关,默默运转无漏斗战神功,引导着那狂暴的剑意药力,使之与自身剑气融合。

每一次呼吸,都似有无数微小剑芒在口鼻间吞吐。

药师看着两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两个小子,韧性都远超他的预期。

泡完药浴,两人都如同脱了一层皮,瘫在地上半天不想动弹。

这时,哑巴爷爷轰隆隆地走过来,扔给秦牧一对新的、更沉重的脚环,又拿起李长青的铁条看了看,比划着手势,示意剑气淬炼得不够,还需要更精纯。

马爷慢悠悠地踱过来,看着两人:

“喂!你们两个小滑头。”

“我的马厩该清理了。”

秦牧和李长青对视一眼,认命地爬起来。

给马爷清理马厩可不是轻松活,那匹老马挑剔得很,稍微有点异味就不肯进食,而且力气极大,甩尾巴都能把人抽个跟头。

果然,清理过程中,老马不时甩动尾巴,故意捣乱,或者故意扬起蹄子,将粪土踢到两人身上。

秦牧好几次差点被踢中,气得哇哇叫,试图用蛮力按住马尾巴,结果被一尾巴扫飞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李长青则灵活得多,总能提前预判老马的动作,轻巧避开,还能顺手用铁条精准地挑开卡在蹄铁里的石子。

老马似乎对他颇为满意,偶尔还会用大脑袋蹭蹭他。

哑巴坐在不远处,笑呵呵地看着两人与老马“斗智斗勇”,手中的刻刀飞快移动,一块木头逐渐变成秦牧被马尾巴扫飞的狼狈模样,栩栩如生。

夜幕降临,村长的小屋里油灯昏黄。

秦牧和李长青盘坐在地上,听村长苏幕遮讲解功法奥妙和天地至理。

“牧儿,霸体非是一味刚猛,刚不可久,柔不可守,须知刚柔并济,力发千钧而点落一针。”

“长青,剑道亦非仅止于巧,大巧不工,重剑无锋。你那口先天剑元,至纯至锐,更需涵养其‘势’,势成则无物不斩。”

村长的话语总是深入浅出,直指核心,为两人拨开修炼路上的迷雾。

有时,村长也会讲起大墟外的世界,讲述那些光怪陆离的宗门国度,讲述浩瀚的修行境界,引得两个少年心生无限向往。

“村长爷爷,外面的人,都像你们这么厉害吗?”秦牧好奇地问。

村长沉默了一下,有些感慨,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也有更深的危险。厉害的人很多,但心思叵测的人更多。实力,是在那里活下去的根本。”

村长苏幕遮的目光扫过两个少年:“所以,你们要尽快变得更强。”

夜里,两人睡在同一间小屋的土炕上。

秦牧倒头就睡,鼾声很快响起,一天的疲惫让他睡得无比深沉。

李长青则习惯性地会运转一会儿功法,感受着体内那口先天剑元在夜间自行缓慢增长、淬炼,心口那点微不可察的金芒也随之缓缓脉动。

这个时候,他会想起白天的修炼,消化各位师父的教导,思考如何改进。

有时,秦牧会在睡梦中挥舞拳头,嘴里嘟囔着“打死你…”“鸡腿别跑…”,“我要变强,”,甚至一拳砸在炕沿上,砸得土石簌簌落下。

李长青则会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把他胳膊塞回被子里。

这样的日子,艰苦、充实,甚至有些枯燥残忍,但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温暖。

残老村九位师父看似严厉,甚至古怪,却将各自压箱底的本领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用一种近乎折磨的方式,急切地希望他们尽快拥有自保之力。

兄弟俩在一次次共同“受难”、相互较劲、彼此讨论中,感情愈发深厚。

秦牧大大咧咧,力大无穷,是冲锋陷阵、吸引火力的最好肉盾,秦牧他自己往往乐在其中。

李长青心思细腻,剑招精妙,总能洞察先机,化解危机,并指出秦牧招式中的破绽。

两人配合越发默契。

这一日,司婆婆突发奇想。

“老是打打杀杀,一点乐趣都没有。”

司婆婆翘着兰花指,拿出两张繁复无比的阵图,“来来来,今天婆婆教你们点好玩的——小五行迷踪阵和锐金剑芒阵。学会了,以后打不过还能跑,跑不了还能阴人!”

秦牧一看那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文就眼晕:“婆婆,这比瘸爷的拐杖还难躲!”

李长青却兴致盎然,接过阵图仔细研究起来。

“笨蛋牧儿!”

司婆婆用针线包砸了一下秦牧的脑袋,“阵法之道,在于借天地之力,以弱胜强!不懂阵法,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看长青多认真!”

于是,下午的训练变成了阵法课。

司婆婆搬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木桩、兽骨甚至还有几块劣质的玉石,让他们按照阵图布置。

秦牧摆得歪歪扭扭,不是元石放错了方位,就是符文刻歪了能量无法贯通,好几次差点引发元气逆冲,把自己炸成黑脸。

李长青则严谨得多,他精准地测量方位,计算元气流速,小心翼翼地刻画引导符文。

他布置的阵法虽然威力受限于材料,但结构稳定,偶尔还能引发一丝微弱的阵法效果,比如让范围内的光线微微扭曲,或者让踏入其中的秦牧感觉脚步沉重了一丝。

“啧,先天剑体,对‘脉络’天生敏感,摆阵法倒是占便宜。”司婆婆嘀咕着,却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李长青,然后更严厉地训斥秦牧。

秦牧被训得垂头丧气,偷偷对李长青说:“长青,这比举石锁难多了!”

李长青笑了笑:“牧哥,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一种‘拳头’,只不过这‘拳头’是用元气打的,而且能同时从好几个方向打出去。”

秦牧眨巴着眼,似懂非懂,但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下次摆放时,开始尝试用“打拳”的感觉去感应元气的流动,虽然依旧笨拙,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摸不着头脑。

夜幕降临,两人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秦牧,感觉比跟瘸子跑一天还累——主要是心累。

就在他们准备回屋休息时,村口的老槐树下,忽然传来一阵悠扬却略显嘶哑的胡琴声。

是聋子爷爷!

聋子很少弄出大的声响,今晚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破旧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

琴声谈不上多么美妙,甚至有些跑调,但在寂静的大墟夜晚,却有一种苍凉而悠远的韵味。

其他老人也陆续被琴声吸引,聚了过来。

村长稳稳坐立在屋檐下,静静地听着。

司婆婆拿出针线,就着月光缝补着什么。

药师靠着墙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瘸子找了块石头坐下,摩挲着他的拐杖。

哑巴似乎也感受到地面的微弱振动,从作坊里探出头。

马爷喂完马,慢悠悠踱步过来。

连瞎子,也微微侧着头,灰白的眸子对着哑巴的方向。

琴声呜咽,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讲述着岁月的无情,命运的坎坷,还有深藏于心的不甘与眷恋。

秦牧和李长青听不懂琴声里的深意,却也能感受到那股苍凉的情绪,不由得安静下来,坐在老人中间,默默听着。

星光洒落,笼罩着残破的村庄和这些残缺的老人、少年,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

这一刻,没有严酷的训练,没有大墟的危险,只有古老的琴声和难得的宁静。

琴声渐歇,哑巴放下胡琴,又恢复了那笑呵呵的模样。

司婆婆擦了擦眼角,笑骂道:“死聋子,净弄些惹人哭的调调。”

她拉起秦牧和李长青:“走了走了,睡觉去!明天还要练功呢!”

这一夜,两个少年都睡得格外香甜。

成长的路上,不只有汗水和伤痛,还有琴声与星光,以及彼此依靠的温暖。

他们知道,明天的训练依旧会很苦,但只要有这个家在,有这些古怪的师父和彼此在身边,他们就无所畏惧。

大墟的夜依旧漫长,但残老村的灯光,和少年们蓬勃的生机,却仿佛能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

路还长,但他们正一起,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