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还是那个泼猴
山路异常崎岖难行。乱石突兀,荆棘丛生,深谷峭壁令人望而生畏。陈光蕊跟着那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林中艰难前进。
陈光蕊一边费力地攀爬着,一边问道,“老丈,那猴子被压了这些年头,除了你,当真就没人再来看过他?”
老汉喘着粗气,摇头道,
“难,难啊。这片山林邪门得很!听老辈讲,许多人偶然闯进山里见过那猴子一次,可等下次想再去,路径都变了模样,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原来的地方。还有好些人,莫名其妙就在里面兜圈子,转来转去都出不去,大家就说这猴子定是个厉害的妖邪,用妖法迷惑人,劝大家千万别轻易靠近。”
他顿了顿,指着脚下一条隐约被踩出的小径,带着几分笃定道:“可老汉我走这条路多少年了,不管外面林子怎么变,这条路啊,它就从来没变过!沿着它走,准能看见那猴子!”
陈光蕊心中暗记路径,又试探着问,“那您常来,可曾在这里遇见什么熟人.我是说,有没有那种你没一段时间就能见过的人?”
在陈光蕊看来,这老人来了这么多次,一定会引起这里土地山神的注意,说不定就能出来看上他一两眼。
谁知,老汉想也没想,肯定地摇头,
“没有!这么多年,就我一个老头子来来回回,从没见过其他人影儿。”
陈光蕊点点头,看来想要看看这里山神、土地甚至是看守神仙的情况,还是有些难的。
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
“我听说那猴子脾气不太好,最爱骂人?”
老汉回忆起往事,说道:“是啊,那些早年误打误撞进去的人回来说,那猴子以前没人时自个儿也骂骂咧咧,声音大得吓人。可等到老汉我给他送桃儿那时候起啊,他只有见了人才开骂。”
两人继续艰难前行,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藤蔓荆棘,离很远就听到了声音,
“呔!老头儿!是你不是!嘿!嘿嘿!俺老孙认得你!你还没忘了俺这个祖宗哩!”
一声响亮的喊叫里竟还夹杂着一丝极细微、极难察觉的喜悦。
陈光蕊瞬间抬眼望去。
只见那五行山下,乱石嶙峋之处,果真压着一只猴子!只有一颗毛发微显黯淡的猴头和一条手臂露在外面,身体被沉重的山体死死禁锢。
虽然形容窘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灼灼地、一眨不眨地盯在老汉的脸上。
那眼神里燃烧着惊人的生命力,有一种被漫长岁月压抑的狂野,还有一种见到“老熟人”的直率激动。
这猴脸!这眼神!这穿透灵魂的嗓音!不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还能是谁?
就见那颗猴头兴奋地左右扭动,看着老汉,嘴上却不饶人,声音又快又响,
“哈哈哈!就是你!当年拿小桃儿喂俺的那个娃娃!个头儿没长多少,脸上褶子倒添了不少!老得没样儿啦,老头儿!不过你还真记得来看俺老孙?算你有点良心!”
他语速极快,噼里啪啦,浑身上下那股无法无天的泼猴儿精气神,隔着老远都扑面而来。
就在这猴子对着老汉连珠炮似说话时,他那双金焰跳动的火眼金睛,极其短暂地扫过站在老汉身后的陈光蕊,眼底金光微微一闪!
随即,他就好像没看见这个人似的,目光迅速移开,继续对着老汉咋咋呼呼,问东问西。
他分明看穿了陈光蕊身上不同于凡俗的气息,却浑不在意,或者说,压根不屑于主动搭理一个小神小仙。
陈光蕊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身份已被看透,也不言语,就静静地在老汉身后站着。这猴子,果真名不虚传,那双火眼金睛,厉害!
只听那猴子对着老汉,语调高亢,带着一种老友重逢的欣喜,直截了当地点破身份,“呔,老头儿,快来这,俺老孙认得你!”
他兴奋地抖动着猴头,仔细打量着老汉那张布满岁月风霜的脸,言语间带着特有的顽皮和熟稔,仿佛在确认一个事实,
“你这老头儿,当年还是在俺老孙面前扒柴挑菜的小娃娃,哈哈!如今怎么皱成一团了?”
老汉脸上皱纹舒展,眼中闪着见到故人的暖意,笑骂道,
“泼猴!泼猴!几十年没见,这张嘴还是不饶人,我是老了,腿脚都不利索了。可俺……可俺还记得你这副雷公脸哩!算你有良心,还认得出我这个老放牛的!”
猴子的小眼睛瞬间亮得像点了两盏灯,他嘿嘿一笑,语气里带着种“老乡见老乡”的熟络,“老孙我压在这里是动弹不得,你这放牛娃的脸,老孙可是记得清楚。桃儿呢?快!快给俺解解馋!”
他一边说,一边扭动猴头,目光急切地寻找,终于锁定在陈光蕊手中的篮子上。
陈光蕊赶紧把篮子里的红桃递到猴子嘴边。那猴子根本不用人喂,露在外面的那条手臂急切地一探,精准无比地抄过一个最大的桃子,“吭哧”就是一大口,桃汁顺着猴嘴流下,沾湿了胸前的猴毛。
“唔,甜,脆,香!啧啧啧……好吃!好吃!”
猴子几口就囫囵吞下了大半个桃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话都说不清了,
“这才叫果子!比那铜丸子、铁汁儿强一万倍!俺老孙当年蟠桃园里尝遍仙桃三千年、六千年、九千年的,如今想起来,倒不如你这个山桃实在!”
尽管狼吞虎咽,那骨子里的自傲劲也没丢。
老汉看着猴子这副饿坏了却嘴硬的样子,又心酸又好笑,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都是给你的,管够。”
老汉看着这被困了不知道多少年,精神却依旧如此桀骜跳脱的猴子,眼中满是复杂和感慨。他和猴子斗了几句嘴,便侧身一步,将身后的陈光蕊让了出来,指着陈光蕊,声音里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对猴子说,“今日其实……其实是这位先生执意要来看你。老汉我年纪大喽,这次……怕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翻山越岭来看你啦……”
猴子的目光这才真正地、毫不掩饰地落在陈光蕊身上。那双熔金般的眸子此刻没有了看向老汉时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只剩下纯粹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嘿!”猴子鼻子里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轻蔑和不耐烦,
“管你是哪路毛神!扰俺老孙清净作甚?!”
声音不大,但那语调却充满了天生的大爷派头,仿佛陈光蕊只是他山门前一只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小虫子。
陈光蕊却不恼,脸上神情平静,缓缓开口,吐字清晰,
“在下陈光蕊。久闻大圣威名。只是感叹大圣被困这山下多年,”他微微一顿,目光直视猴子那双桀骜的眼睛,“您自王莽篡汉那年,被压在这五行山下……”
他开始计算年份,“王莽篡汉享国十四载,后光武中兴,是为东汉,传祚一百九十五年而终……黄巾起,群雄逐鹿,三国纷争近百年……司马篡魏,统一天下是为西晋,不过五十一年,胡人乱华,衣冠南渡……南北割据,征伐不断,宋、齐、梁、陈……隋朝一统,不过二世而亡……”
他一口气历数着凡间朝代更迭,最后笃定地总结道,“……如此算来,大圣您被困于此,到今日已经有六百多年了。”
“六百多年?”那刚刚还满是不耐和桀骜、准备随时开骂的脸上,表情猛地一僵。
那双熔金般的眸子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之前骂天骂地骂如来,恨这该死的镇压,却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告诉他,那刻骨铭心的漫长岁月,到底有多少年!
这巨大的、冰冷的时间数字砸下来,猴子没有如陈光蕊预想中那样立刻破口大骂如来泄愤,反而沉默了。
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的、被时光磨砺后的沉寂,第一次真正笼罩在这颗顽劣不化的猴头上。
那双总在燃烧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要穿透层层山壁,看清那无声无息的六百年。
昔日大闹天宫无所顾忌的野性猴王,似乎真的在这无尽的镇压里,被打磨掉了一些什么……
陈光蕊捕捉到了这细微却惊人的变化。
但这份沉重的沉寂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猴子猛地转回头,那双金睛瞬间又被暴怒填满。
“呔!兀那小神!”猴子彻底炸了毛,所有刚刚闪现的沉重感都被一股狂怒取代,对着陈光蕊火力全开,唾沫星子仿佛都能喷出来,
“要你多嘴?显你能耐会数数?俺老孙压了多久还要你告诉?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俺老孙面前聒噪?滚!滚远点!惹得你孙外公心焦,当心俺出来拿棍子敲烂你脑袋!”
他破口大骂,既是发泄被点破漫长岁月的刺痛,更是一种被“小角色”点破伤疤后的恼羞成怒,完全将陈光蕊当成了迁怒对象。
听着猴子那机关枪似的、恨不得扒皮抽筋的怒骂,陈光蕊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眼神一凝,一步上前。
就在猴子骂声最烈时
“砰!砰!砰!”
陈光蕊在猴子完全没反应过来的一瞬,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闪电般地在那颗被山石挤压、沾满尘土的猴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