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外的山林里,一片空地上已被清了出来,几张粗糙的石案上,此刻却错落有致地摆满了的食物。

这些,自然是在陈光蕊指点下,由金炉银炉两个童子匆匆弄来的。

陈光蕊看了看布置,又瞥了一眼银炉童子手中紧抱着不放的羊脂玉净瓶,对着银炉童子道,

“时辰差不多了,放人。”

银炉童子早已慌了神,闻言如同得了赦令,立刻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对准瓶口一指,那层封在瓶口的金光应声消弭,瓶身猛地一颤。

“噗嗤!”一声轻响。

一股腥臊的气息弥散开,紧接着,一道庞大的身影狼狈不堪地从瓶口摔了出来,重重地摔在空地上。

那身影正是猪刚鬣!

只见他浑身黑毛倒竖,沾满了泥土草屑,一张大长嘴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只蒲扇般的大耳朵急急扇动着驱散热气。

他似乎被瓶内的经历吓得不轻,原本就丑陋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做了一场极可怕的噩梦。

刚稳住硕大的身躯,他便紧张地四下张望。目光扫过一脸戒备的金炉童子,还有手忙脚乱收起瓶子的银炉童子,最后落在了正前方神色平静的陈光蕊身上。

当他的视线掠过石案上那一大桌丰盛得不像话的美味佳肴时,那双浑浊的小眼睛猛地瞪大了一圈。他抽了抽巨大的鼻孔,“呔!”

猪刚鬣嗓门洪亮,指着满桌饭菜瓮声问道,“这…这是甚意思?给俺老猪送行不成?临上断头台,让俺当个饱死鬼?”

他的语气惊疑不定,虽然贪吃的本能已经压倒了部分恐惧,但依旧怀疑这顿好饭的用意。

陈光蕊微微一笑,安抚道,

“误会了,元帅说哪里话。此非断头饭,乃是特意为你压惊洗尘。两个童子不懂事,行事鲁莽了些,方才冒犯了元帅,实在愧疚难当。这是赔罪,还请元帅莫要见怪。快请坐,先填饱肚子要紧。”

“误会?”猪刚鬣那双小眼珠滴溜溜乱转,使劲瞅着陈光蕊的脸,似乎想分辨这话的真假。但那满桌的荤腥气息勾得他喉头滚动,

他也不客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伸手就捞过一个红透的大桃子,“吭哧”就是一大口,

“嘶……好甜!真个是好桃儿!比俺老猪平日摘来解馋的野果强了百倍!”

就在他肉吃得正酣之际,这才想起了关键的事情,对着金炉童子和的银炉童子,破口骂道,

“呸!赔罪?鲁莽些?你们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牛鼻子,俺老猪在高老庄规规矩矩给人挑粪种地、勤勤恳恳干活,碍着你们天上哪路神仙的屁事儿了?”

他越说越激动,一手拿着烧鸡,一边在对着陈光蕊白话,

“我当时正跟那粪桶较劲呢,倒好!天上‘砰’掉下这两个小灾星!上来就问俺跟不跟你们上天当官?俺老猪刚过两天安生日子,我在凡间待一阵子还不行么?好声好气赶你们走,你们倒好!二话不说,掏出个破瓶子就把俺给吸溜进去,你当俺不认识那是啥东西?”

他拍着自己结实的黑毛胸脯,满脸的委屈和愤怒,

“那瓶子里头黑咕隆咚,熏得俺老猪头昏脑涨,又闷又热,差点活活憋死俺!还有那‘呲呲’的声音,俺都能听见自个儿的皮肉都在响,你们是要把俺炼成丹药还是怎么地?欺人太甚!这事就算告到天上老官儿那去,也是俺老猪有理!”

他的怒吼震得山林嗡嗡作响,显然在瓶里遭了大罪,怒火就不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了的。

金炉、银炉两个童子被他这一顿臭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金炉强撑着板着脸,但小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只是用眼神狠狠瞪着猪刚鬣,终究心虚没敢再顶嘴。

银炉则被吓得往金炉身后又缩了缩,抱着宝瓶的手更紧了。

两人下意识地,都求助地看向陈光蕊。

陈光蕊面不改色,“元帅息怒,他们确实年幼无知,行事欠考虑。这顿饭就是诚心赔罪,也是表明我们绝无恶意。”

他顿了下,看着猪刚鬣依旧愤愤然撕咬着烧鸡的模样,话锋忽然一转,带着笑意问:

“不过话说回来,元帅。你这天庭的天蓬元帅不当了,在凡间游戏也挺好……就是,还缺点啥吧?”

“缺点啥?”猪刚鬣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满嘴油光地含糊问道,“缺啥?吃食不缺,力气俺有的是!”

陈光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压低声音道,“缺个知冷知热、能缝补浆洗、陪你好好过日子的……婆娘啊。”

“婆娘?”猪刚鬣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他舔了舔沾满油渍的嘴唇,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蒲扇大的耳朵尖儿都透出点粉红,忸怩地嘟囔道,

“这个……不急,不急!俺在高老庄主家干活呢!那高太公说了,俺要是勤快肯干,干得好,过个一年半载的,他就做主,把他那花儿似的闺女翠兰,许配给俺当婆娘。”

说到这儿,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憧憬的憨笑。

“哦?高太公真这么说的?”

陈光蕊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一丝玩味,

“他说了让你干多久活,又说怎么算干得好,可有文书聘书,白纸黑字写下应许于你?”

他轻轻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猪刚鬣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这个……这个倒没细说,”

猪刚鬣被问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

“俺老猪实诚人,他说干得好就许配,俺就信了呗。俺给他家挑粪、担水、犁地、筑墙……啥重活脏活都包了,任劳任怨,他还夸俺勤快呢。”

陈光蕊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惋惜,

“啧!元帅啊元帅,你可是统御过天河八万水军的人,如今倒被凡间一个田舍翁给空口画了个饼给套住了?那高太公,不过是想用个‘闺女女婿’的名头,哄得你帮他家做牛做马!”

“你看,如今他高老庄田地丰收、仓廪充实,你这媳妇的影儿在哪儿呢?他可说过何时‘干得好’?可曾带你去官府立个凭证婚书?只怕等真到那时候,他随便找点你‘干得不好’的由头,”

“比如,嫌你吃得太多?或嫌你模样吓着他闺女了?就把这事给推脱干净喽!你堂堂天蓬元帅,到时候不就成了凡人口中、邻里乡间流传的笑柄?被一个凡人庄主戏耍利用,白当了数年苦力?”

“他敢!”陈光蕊这番话,扎了猪刚鬣的心窝子。他“腾”地一下站起来,硕大的身躯撞得石案又是一晃,他那张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鼻孔喷着粗气,

“俺老猪起早贪黑,给他家干了多少活?!挑断了一百条扁担都不止!他……他怎能忽悠俺?不行,俺这就回去找他算账!”

他吼着,撸起袖子露出满是黑毛的粗壮胳膊,转身就要往山林外冲。

“慢着!”陈光蕊连忙拦住这头暴怒的野猪,

“元帅,稍安勿躁!你现在这样冲回去,那高太公和庄里的人一看,岂不是坐实了你是个‘强抢民女’的凶恶妖精?你再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到时候县衙的差役、甚至请来的和尚道士,那可都要找你的麻烦。你那翠兰小姐见了你这副模样,怕是更要吓得昏死过去,哪里还会真心跟你好?”

“这……”猪刚鬣像被钉在了原地,脚步生生顿住。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黑鬃毛,“那俺老猪咋办?媳妇儿就要吹了?白给人当几年牲口了?”

“非也非也!”陈光蕊顺势将他那庞大的身躯按坐回石凳上,

“办法嘛,我都替元帅你想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着落在谁身上,就从谁身上解开。关键点就在‘干活’二字。”

他看向旁边有些茫然的金炉银炉两位童子,

“你看,这两位,正好是老君座下的仙童。让他们在你干活那高老庄旁边,选块上好的水浇地,也要盖一个庄子,到时候,你就到他们那个庄子上去。”

“该怎么种地,还怎么种。怎么当力工,还怎么当。他们给你的工钱,绝对是高老庄的数倍,他们给你盖房子,绝对比高老庄的窝棚舒服百倍,粮仓里的粮食,也要堆得比高老庄满当十倍!”

猪刚鬣的小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陈光蕊说道,

“高老庄以前靠着元帅你的勤快和力气才兴盛起来,如今你这主心骨一走,他们那些佃户、长工,哪里能干得了你那份活儿?他那庄子怕是要日落西山喽。”

“到时候,那高太公听说你去了邻庄,你说他急不急?他要是动粗还打不过你,你说他没了法子,会怎么办?”

猪刚鬣听着陈光蕊的话,似乎也觉得,到了那么一天,那高太公不亲自把闺女送到自己那里才怪呢。

想到这里,嘴角就合不拢了。

“妙啊!”陈光蕊话音刚落,旁边的银炉童子突然兴奋地蹦了起来,

听说自己能盖一个大庄子,他倒是比猪刚鬣更加的兴奋,拉着金炉童子,眼神都有些向往了,

“咱们以后也有庄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自己有了气派的庄子,该怎么在十里八村嘚瑟。

金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务”转移了注意力,虽然还是板着脸,但是他看到猪刚鬣已经从最开始的排斥他们哥儿俩,到现在已经有些接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倒是可以等与猪刚鬣熟络了之后再考虑怎么跟他说回天庭的事。

猪刚鬣坐在石凳上,油乎乎的大手撑着下巴,小眼睛咕噜噜乱转,

他越想眼睛越亮,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最终露出一抹狡猾的憨笑,连带着那对巨大的招风耳也跟着愉快地扇了扇。

“嘿嘿嘿……好!这法子……听着有点意思!”

猪刚鬣乐了,用他那沾满油渍的大手,很熟练地捏起石盘里的一个红桃,满足地啃了一大口,含糊道:

“嗯……这桃儿是真甜!吃了他高老庄多少桃,都没今日这一个甜!就这么……办!等着两个小娃子建好了庄子,俺老猪就去他们那,看那老太公怎么办?”

他说着,竟然真的起身,用油腻的破衣服抹抹嘴,扛起了那个随身带着的耙子,就要迈步往山林外走,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好像今天就要娶媳妇了。

陈光蕊却注意到了猪刚鬣说的话,“吃了他高老庄多少桃,都没今日这一个甜!”

“今日这一个甜”……

这句话像一道细微的闪电,让陈光蕊灵光一闪。

他猛地想起在长安驿馆,那位驿丞眉飞色舞地描述过,那世上最甜的桃子。

那驿丞还说,那桃子就是出自两界山一户老农之手,还有那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

这正是他今日遍寻集市却打听不到的关键线索!

现在,猪刚鬣如此确定地称赞这个桃子比他在高老庄吃过的都甜……

而这桃子,恰恰来自此地。

陈光蕊几乎能感到心脏急促地跳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拿起了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颗桃子。

猪刚鬣已经扛着钉耙走远了,金炉和银炉正凑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讨论着盖大庄子的事,没人注意陈光蕊这个微小的动作。

陈光蕊将那水灵的红桃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果肉脆嫩,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直透心脾,满口生香。

“果然……”陈光蕊眼神微亮,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震动。

确实很甜!

一开始的时候,陈光蕊还担心,那驿丞所说的桃子,没有办法区分极甜与普通的区别,如果遇到两个桃子,吃起来都很甜,那他应该怎么办?

但是随着他咬了一口这个桃子,一切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了。

只要吃上一口,他就能够确信,这桃子,就是驿丞所说的全天下最甜的桃子。

陈光蕊没有太多的犹豫,他直接走到了金炉童子和银炉童子身边,很随意的问道,“刚才你们置办这些东西,都是在集市上买的?那桃子挺甜的,你俩吃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