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蕊站在朱雀大街上,看到一颗星落在了魏征宅第的方向,最后一丝醉意也消散了。

“天庭来人了……”

他心中默念,一丝复杂的情绪涌起。

魏征当时为了他,写了两封奏疏。一封递往天庭玉帝,禀报擒获妖邪欲要正法。另一封则冒险直通三十三重天外兜率宫,详述了青狮精背后的佛门布局,尤其是金蝉子投胎的事。

“天庭的人到了,那……三十三重天外的回音呢?”

陈光蕊的心微微悬起。

魏征说得对,佛门布局天下,大小事件数不胜数。

在兜率宫那位眼中,自己这区区一个凡人书生的存亡,和那佛门落下的几颗无关紧要的棋子,真的值得耗费心思吗?

希望渺茫。

陈光蕊还是没有放弃,抬头看天,渴望能从那里再捕捉到一丝回应的征兆。

但是,没有任何的奇迹。

就在他凝望夜空之际,一个焦急富态的身影出现在他身侧,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正是化成人形的泾河龙王。

“哎哟喂我的陈状元,您怎么还在这儿闲逛,不要命啦?”

龙王压着嗓子,语气急促得像连珠炮,

“快快快!快离开长安!”

陈光蕊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问道,“龙王?怎么回事?慢慢说。”

龙王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注意,这才凑得更近,语速虽快,但字字清晰,

“天庭来人了!是太白金星!他带着玉帝陛下的法旨来的!”

陈光蕊眼神微凝,“带法旨来的,说的是什么内容?”

陈光蕊没有想到,天庭下来的会是太白金星,这位可是玉帝身边的红人,他下来,很大程度上已经是将玉帝的态度表明了。

“咳!气煞我也!”

龙王拍了下大腿,

“玉帝下旨,大意是说,那头青毛狮子精确系佛门文殊菩萨座下灵兽,因疏于管教擅入长安生事,造成些小麻烦。着令文殊菩萨亲至长安,将其领回灵山严加管束。”

小麻烦?严加管束?陈光蕊心中冷笑,但是也没有说什么,这个说法也太官方了。

虽然说的冠冕堂皇,但是玉帝的态度也说的清清楚楚了。

“魏大人当场就反驳了!”龙王喘了口气,继续道,

“他声音可大了!质问说,让佛门自己处理自己闯下的祸,岂不是纵容包庇?天庭威仪何在?妖邪祸乱宫闱、杀害百姓、篡改案牍,这些罪过岂能如此轻描淡写?”

“然后呢?”陈光蕊追问。

“然后?然后那位太白金星,还是那副老好人的笑模样,慢悠悠地说,魏大人有所不知,天庭规矩,历来如此。谁家的事便由谁家管,最是省事。他还说魏大人尽忠职守,做得很好,天庭自会记上一功。”

龙王模仿着太白金星的样子,语气带着憋屈。

打个大棒,再给个甜枣,这么看,倒是由不得魏征了。

“魏公没立刻放人吧?”

陈光蕊抓住了关键点。

“哪能啊!魏大人精明着呢。”

龙王精神一振,露出点解气的神色,

“他说,既然是规矩,那就按规矩来。要走章程!验明正身、签字画押、记录在案,一个也不能少!现在,他们就在魏大人府里僵持着呢!文殊菩萨肯定也在场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担忧,

“不过啊,陈状元,魏大人特意让我来寻你,让我务必提醒你,太白金星亲传玉帝法旨,他魏征再硬气,抗旨不遵也是大罪,拖延不了多久的。他说让你务必趁着现在这空隙,赶紧去投奔李靖大营。”

陈光蕊听完,心下了然。魏征果然谨慎。虽然表现得强硬,不惜顶撞太白金星,但他心里很清楚底线在哪里。他是在用这章程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同时,也是在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

去李靖大营,那里人多,一时半会也不会被发现。

这魏征有心了。

要知道,太白金星都已经来到长安了,这魏征还说要按照章程来,显然是没给太白金星面子。

太白金星可是玉帝身边的红人,他魏征,不过是一个在凡间的人曹官。

太白金星天天都能见到玉帝,他魏征呢?

陈光蕊心中感动。同时,他对着泾河龙王郑重一揖,

“多谢龙王冒险相告!此情陈光蕊记下了。”

“哎哟,客气什么!快走吧!”

龙王松了口气,催促道,“再磨蹭,魏征那里也挺不住啊。”

“好,我这就去。”陈光蕊点点头。

龙王见任务完成,不敢久留,肥胖的身影一晃,便融入了街角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陈光蕊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只不过,他不是朝着长安城外李靖大军屯驻的方向,而是向着老君观的方向。

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这个时候,去老君观应该是最安全的。

毕竟不会有人想到自己在这么危急的时候不离开长安,而是去了老君观,佛门的人不会到老君观来撒野,太白金星去了老君观,也要给上几分薄面。

永兴坊,魏征宅第。

“砰!”

魏征的手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杯一跳,他须发皆张,对着大厅中的来客怒目而视,

“章程就是章程!验明正身、签字画押、记录在案,少一步,今天谁也带不走它,我说的!”

厅内另站着两人。

一人慈眉善目,鹤发童颜,手里持着一柄拂尘,身穿一袭素色仙袍,正是奉玉帝旨意下界的天庭老臣,太白金星。

面对魏征的激烈反应,太白金星脸上不见丝毫愠怒,依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笑眯眯模样,拂尘轻轻一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分量,

“魏人曹,火气不要那么大嘛。玉皇大天尊的金口玉言,那便是三界最大的法度、最硬的章程。这旨意,本身就是最高的规矩,你为人曹官,连这第一等的道理都忘了不成?”

在他身边,有一人宝相庄严,他身罩瑞霭,祥云缭绕,手执一柄寒光湛湛的利剑,此时的文殊菩萨言语平静地帮腔道,

“正是如此。魏大人,你乃玉帝钦定的人曹官,奉天旨意监察人间,你在凡间行使权柄所依仗的,不正是这般尊奉天庭法旨的规矩么?如果现在你不依着这条规矩,那你在这人间可就没有什么倚仗了,到时,你觉得能拦得住我?”

“我……”

魏征被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诘问堵得一窒,但他心中存了为陈光蕊争取时间的念头,依旧梗着脖子,强撑着说道,

“规矩就是规矩!天庭的卷宗文书也是规矩的一部分!这妖邪的罪状还未……”

“唉。”

太白金星轻轻一声长叹,打断了魏征的话。他依旧笑容可掬,向前缓行两步,站得更近些,声音压低了少许,像是老朋友间的贴心规劝,但那话语却直透魏征心神,

“魏大人啊,你是个明白人,何苦这般固执呢?这狮子,迟早是要放的。现在放,是玉帝法旨,是顺水人情,你我面子上都好看,天庭威仪无损,佛门亦感念大人通融。你若非要‘按章办事’、死扣文书细节,拖下去……拖得过玉皇大天尊的意志吗?”

他微微倾身,那平素慈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精芒,语气愈发轻柔,却字字如针,

“你此刻顺旨放人,贫道回天复命时,自会替大人美言几句,今日这点小磕绊,算得了什么?权当过眼云烟。可你若是还要坚持下去……”

太白金星声音更缓,脸上的笑容几乎无懈可击,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魏征最致命的软肋上:

回到天庭,人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可就是他太白金星说了算,你一个人曹官,能见到玉帝几面?还不老老实实听安排?

“你若是继续坚持……那就是忤逆圣意,轻则你这人曹官的位置保不住,重则……呵呵。而且到了那时,这狮子,你想扣,也依然扣不住啊。魏大人,聪明才智如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最明智的吧?”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魏征激愤的神情瞬间僵住,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就在那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太白金星的耐心似乎也被磨没了,目光瞥了一眼魏征腰间的储物锦囊。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手中拂尘看似随意地向魏征腰间一点。

“差点忘了,收着那狮子的法宝,似乎有些眼熟?”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嗯……这个囚困妖物的布袋,还有那根捆仙绳……巧了,当年玉皇大天尊慈悲,感念你忠心办事,特意命我,从天庭宝库之中选了几件还算趁手的物件赐予你用。如今嘛……”

太白金星口中念念有词,几个极其古朴玄奥的音节吐出。

只见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魏征腰间那用来囚禁青毛狮子精的灵宝布袋以及那根金光闪闪的捆仙绳,竟瞬间不受控制地从锦囊中飞出,落入了太白金星手中。

“此物既然源于天庭,贫道今日便代玉帝……先收回了。”

太白金星随手将布袋和绳索拢入袖中,动作轻松写意,仿佛只是收走了两根无用的稻草,但是这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剩下的,他就不打算再给魏征机会了。

他依旧笑呵呵地看着魏征,“魏大人,法宝已去,你现在……还要坚持‘按章程’查验么?”

魏征的脸色彻底变得灰白。对方不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此刻连他仅有的依仗,那人曹官仅有的几件像样法宝,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当场收走。

他颓然一叹,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走大半,紧握的双拳也无力的松开。

他知道,大势已去,再无拖延的可能。

太白金星满意地微微颔首,他笑呵呵地看着一旁的文殊菩萨,文殊菩萨也报以微笑,夸赞太白金星做事果决。

而后,太白金星随手对着那落在他手中的布袋一点。袋口松开金光,一道狼狈不堪的巨大狮影从中滚落出来,重重砸在大厅中央的地面上,正是那被囚禁多日的青毛狮子精!

青毛狮子精甫一落地,先是有些茫然地甩了甩巨大的头颅。

它环视着四周,来第一时间确定周围的环境,突然,它赤红的狮眼猛地聚焦,看到端坐于前、宝相庄严的文殊菩萨时,巨大的狮目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找到主心骨的激动光芒,

“菩萨!”

它挣扎着爬起来,本能地想靠近主人寻求庇护和依靠。

随即,它又看到了旁边那位鹤发童颜、气息深不可测的老神仙,太白金星,那是在天庭也地位尊崇的存在!狮子眼中顿时又添了几分底气十足的得意,头颅也下意识地抬高了些。

最后,它的视线猛地扫向魏征。看到魏征此刻那失魂落魄、强弩之末的狼狈模样,再想到这些天被囚禁所受的窝囊气,一股滔天的怨毒和幸灾乐祸瞬间在狮脸上浮现!

然而,就在这怨毒的目光扫过魏征的一瞬间,这青毛狮子精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它像是被闪电劈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菩萨!菩萨!”青毛狮子精急忙压低那颗硕大的头颅,凑到文殊菩萨座前,将声音压得极低。

文殊菩萨一直平静如水、宝相庄严的面孔,在听清青毛狮子精这几句低语后,如同晴天霹雳!

他那蕴含着无上威压的、如同金刚怒目般的目光,猛地钉在了面若死灰的魏征身上。

“魏!征!”

文殊菩萨的声音不再平静,反而带着一种被愚弄后的震怒,整个大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风雷,重重锤在魏征心头,

“你百般阻挠,强留我佛门护法,扣住不放,处心积虑拖延……就为的是这?!”

老君观内烛火通明,香火气息弥漫,却空旷寂静得可怕。只有陈光蕊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太上老君的神像前。

这已是今日他第二十次虔诚祈求,恳求那三十三重天外的大人物能垂怜一丝目光,看一看这里发生的事吧。

然而,香灰在鼎炉中堆积,袅袅青烟飘散,神像依然慈眉善目,不言不语。

“在南瞻部洲,这长安城也算道教大本营了…佛门如此步步紧逼,你真就不管了么?”

陈光蕊低声喃喃,心中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还是不管是吧?”

他走近神像,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再无他人。

鬼使神差般,他竟踮起脚,爬到了老君的身上,凑近了那巨大的、石雕的、布满细微尘埃的老君耳朵,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我这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老君吹了吧.”

此时,道观陈旧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披甲胄的军士闯了进来,身影在摇曳烛火下拉得很长。

他目光扫过,定格在陈光蕊身上,抱拳,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陈司马!李总管大军已在城外集结完毕,特命卑职前来,请司马即刻归队启程!”

陈光蕊看着这位军士,又回头看看仍然岿然不动的老君像,只有一丝深藏的疲惫和谨慎。

他点点头,却是问了个问题,“李将军准备今晚就出发?是不是有些急了?殿下可知道这件事?”

那卫兵点了点头,“因为突厥那边有了新动静,我们.不得不出发。”

陈光蕊声音平稳,“知道了,这就随你回去。”

说完,他便作势转身,要跟着军士往外走。

就在陈光蕊转身,那军士也自然地回身带路的刹那。

异变陡生!

陈光蕊眼中寒光一闪,口中念着什么,右手猛地向身侧不远处的观中池塘虚虚一引。

他体内那颗温润的龙珠骤然亮起微光,池塘中平静的水面轰然炸开,一道婴儿手臂粗细、凝练如箭矢的水柱激射而出,速度奇快无比!

“嘭!”

水柱结结实实地撞在军士的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砸中,闷哼一声,一个趔趄重重向前扑倒在地!直到摔倒在地,他原本握着腰间刀柄的手,才堪堪抽出了一半寒光。

“这等秘密信息,还能让你一个小小的大头兵知道了?在这忽悠谁呢?”

陈光蕊看着倒在地上的军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龙珠的力量正在缓缓平复。

他轻呼一口气,低语道,

“泾河老龙王的东西,还真派上用场了……”

话音未落,两个焦急的身影几乎是挤着门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

“陈光蕊!别被骗了!别乱动!

”跑在前头的,正是化成人形、富态圆润的泾河龙王,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紧随其后的是缩着脖子、一脸紧张的土地公。

龙王一眼就看到倒地的军士和陈光蕊没事人似的站着,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嚷道,

“哈!好小子!反应够快!瞧见没?老哥哥我这龙珠好用吧?说控水就控水!”

他凑上来,语气里带着得意的邀功,“当初给你就对了!”

陈光蕊还想试探一下龙王是真是假呢,还没有开始问问题,但是听到龙王说起了龙珠的事,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

“龙王,土地,你们怎么来了?”

“哎呀别提了!”龙王一把拉住陈光蕊的胳膊,就要往外扯,

“魏公那边松口放人了,就是那青毛狮子!可它回去一张嘴,你的事佛门全知道了。他娘的!那秃驴翻脸比翻书还快,魏公那边自身处境也很凶险,他怕你这边出事,立刻让我们来找你,快跟我走。”

陈光蕊点点头,“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已经化解了死劫,为何还要卷进来?”

龙王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那个老骗子,出了事第一个跑。”

他边说边急促地回头查看四周,仿佛黑暗中藏着吃人的怪兽,

“此地不宜久留!走,老哥哥带你走水路!往地底河道钻,神仙也不好找!这佛门动作也太快了,一点喘息时间都不给!还好你没听老魏的跑去李靖军营,那地方人多眼杂又开阔,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龙王拉着陈光蕊就要往道观深处跑,似乎想找地方遁入地下水脉。

只不过.

陈光蕊突然身体一顿,任凭龙王拉扯也没移动脚步,眼神锐利地扫过两人,最后落在略显躲闪的土地老身上。他沉声问道,

“慢着。龙王,你是从魏征那里来的?”

“没有啊,是土地老儿叫我的,我一听你有事,这就快马加鞭来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老君观的?你不是说,魏公让我去投奔李总管大营吗?”

“啊?是土地,是土地发现的,”龙王想也不想,一指旁边的土地公,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管着这长安城方圆百里的地界,只要人在土地上,风吹草动他门儿清!”

“哦?”陈光蕊的目光钉在土地公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土地公能感知到我的位置……这我信。那么,请问土地公……”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半分,“我刚进这老君观,前后最多不过三个时辰。这李总管营中的‘传令兵’,又是如何精确知道我在老君观,并且这么快就找到了我的?”

“这!”

陈光蕊话音未落,龙王原本急躁火热的脑子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猛地扭头看向土地老,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刚才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

魏征让他们来找陈光蕊,是让土地依靠神通找人的。可军营里的普通士兵,怎么可能比专司此职的土地老更快、更精确?

就在龙王惊觉的这一刻,刚才还一副唯唯诺诺、紧跟在两人身边的小老头,身影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墨滴,猛地向地面一缩!

“嗖”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泥土滑落的声响。

土地公竟在两人眼皮底下、在他们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中,瞬间融入了老君观地面的青石缝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陈光蕊冰冷的目光,和泾河龙王那张彻底惨白、写满了“完了”的胖脸。

空气,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