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门外,晨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微光。

朱允炆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门里,有两道目光在追随着他。一道是母亲的,沉重,充满了担忧;另一道是马书瑶的,清亮,带着他能读懂的期许。

他手里还攥着那两个肉包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一直暖到掌心。

晨风一吹,那股子属于深宫的暖意被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京城清晨特有的、带着些许尘土和水汽的凉意。他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离愁别绪,也被这口凉气压了下去。

从现在起,他是钦差,是即将踏入河南那片泥潭的屠龙者。

宫门外,两骑一人,早已静候多时。

左边那人,身形笔挺如枪,正是铁铉。他牵着一匹普通的黄骠马,马鞍简朴,除了一个水囊和一方包裹,再无他物。他就那么站着,目不斜视,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右边那人,是蒋瓛。他站在一株老槐树的阴影里,仿佛整个人都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若不是朱允炆知道他就在那,几乎会忽略掉他的存在。他身旁的马是一匹纯黑的蒙古马,看着不起眼,但四肢矫健,骨架匀称,一看便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在他们身后,是十余名穿着寻常短打,扮作商队伙计的锦衣卫。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或蹲在墙角,或靠着马匹,看似懒散,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鹰隼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没有仪仗,没有旌旗,甚至没有一件能表明身份的物件。

这支队伍,安静得像一支即将潜入敌营的刺客小队。

见到朱允炆出来,铁铉立刻上前,动作一丝不苟地行礼:“殿下。”

蒋瓛也从阴影里飘了出来,躬身道:“殿下。”

“都免了。”朱允炆摆摆手,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看了一眼两人,心里那点恶趣味又冒了出来。一个“攻坚部”,一个“风控部”,一个像诺基亚,一个像变色龙,这组合,不去说相声都屈才了。

“出发。”

一声令下,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汇入清晨的街道,朝着城门方向行去。

马蹄声踏破了京城的宁静,车辙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街边的早点铺子刚刚支起炉灶,蒸腾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寻常人家的窗户里,也渐渐透出了灯火。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朱允炆知道,就在这片平和之下百里之外的河南,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没有炊烟,只有狼烟;没有食物的香气,只有腐烂的臭气。

他默默地撕开油纸,拿起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肉香混着葱香,还是熟悉的味道。

他把另一个包子递到铁铉面前:“铁大人,吃个包子垫垫肚子,出了城,我们就要快马加鞭了。”

铁铉正襟危坐于马上,目视前方,连头都没偏一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臣,不敢。食君之禄,当思报君之恩,岂敢与殿下分食。”

朱允炆差点被噎住。跟这家伙说话,真能把天聊死。

他又把包子递到蒋瓛那边。

蒋瓛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微笑,微微欠身:“谢殿下恩典。臣在城中已有过饭食。殿下千金之躯,长途跋涉,更应多用一些。”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领了情,又捧了上司,还顺便表达了关心。

朱允炆收回手,自己三两口吃完了两个包子。他忽然觉得,铁铉和蒋瓛,就像是公司里的两种典型员工。

铁铉是那种技术过硬、但情商为负的首席工程师,你让他攻克技术难关,他没二话,但你要是让他去跟客户吃饭,他能把客户喝进医院,把单子谈黄。

蒋瓛则是销售总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业务能力怎么样先不说,至少场面上绝对让你舒舒服服,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自己,就是那个带着两个“大神”出差,还得负责调和内部矛盾的项目经理。

心累。

一行人出了彰仪门,天色已经大亮。官道上,往来的行商渐渐多了起来。

朱允炆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京城轮廓,随即调转马头,语气平静地开口:“蒋瓛。”

“臣在。”

“你手下的人,分出一半,换快马,不必与我们同行。我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渗透进祥符县,把那个县丞周文,给我查个底朝天。”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不要卷宗上那些东西,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他新纳的小妾是谁家的女儿,他府上的管家是哪里的出身,他家后院的狗一天吃几顿饭,我都要一清二楚。”

蒋瓛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那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臣,遵命。殿下放心,等您到祥符,周文在您面前,将不会有任何秘密。”

他一挥手,身后那十几个看似懒散的“伙计”中,立刻有七八人分了出来,毫不拖泥带水地调转马头,朝着另一条小路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雷厉风行,效率惊人。

铁铉看着这一幕,眉头拧着,没说话。他看不惯锦衣卫的手段,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效率,是他们这些按部就班的文官拍马也赶不上的。

“铁大人。”朱允炆又转向铁铉。

“臣在。”

朱允炆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手令,递给他:“这是工部开具的公文,命你巡查黄河沿岸堤坝。到了河南境内,你便与我分头行动。你走明路,我走暗路。你负责去敲山,我负责去震虎。”

他看着铁铉那张写满“耿直”的脸,特意叮嘱了一句:“记住,你此行的目的,就是巡查河堤,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管。就算有人把银子塞到你怀里,你也要先掂量掂量,然后……就先收着。”

“什么?”铁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臣……”

“收下,记好谁送的,送了多少,然后把账本交给蒋瓛。”朱允炆打断了他,“咱们是去查案的,不是去当包青天的。水浑了,才好摸鱼。你要是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鱼儿都吓跑了,我们还查什么?”

铁铉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都有些涨红。让他一个素以清廉刚正闻名的御史去收受贿赂,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这简直是在践踏他的为官之道,是在玷污他的毕生信仰!

朱允炆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铁大人,你把这看成是‘钓鱼执法’,懂吗?这是策略,是手段,是为了把那些更大的蛀虫给钓出来。你这块‘饵’,必须得香,才能钓上大鱼。”

“钓鱼执法……”铁铉咀嚼着这个新词,虽然还是觉得浑身别扭,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咱们的团队,一个砸墙,一个抓鼠。”朱允炆最后总结道,“而我,就是那个给你们指方向,并且在你们把天捅出窟窿之后,负责补天的人。都明白了吗?”

蒋瓛躬身:“臣,明白。”

铁铉挣扎了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好,那就走吧。”

朱允炆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