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客人打断了庞圭的讲学。

那些弟子也不曾散去,聚集在园子或习字或作画,灵感来了便挥笔随兴而发。

柳策生的秀美,在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中颇有些瘦弱了。

但他聪颖通达,于学业上一点即通,待人公允而不失亲和,因此师兄弟们大多喜欢与他讨论学问。

众人围在画作习字边点评玩赏,柳策一个年轻小郎君围坐在其中也并不突兀。

无论是诗词还是画作琴曲,他都能说出几句叫人信服的见解。

老赵来唤他,师兄弟们也不以为奇,推出他去,又笑着叮嘱他快些回来。

柳策抱着师兄们做的文章进了书房。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又给只余些许残香的香炉重新续上熏香。

轻车熟路似做完这些事,抬头看去,才发现老师疲倦地依靠在椅背上。

案上铺着几张写了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搁在笔挂上的毛笔墨渍尚未干透。

闭目假寐的庞圭睁开眼,便见自己那端方雅正的学生将软和的皮毛毯子朝他身上盖。

见他小心地将写满字的信纸搁在一旁,想要去收拾案上的狼藉,庞圭止住了他。

将刚写的密信推到柳策身前,示意他看。

这是一封送往京城的密信。

老师很少对他提起京中的事,因着他的身份不能科举,甚至也不曾叫他看策问与奏对的门道。

柳策疑惑懵懂地把目光落在信纸上。

发现这是写给朝中重臣,请求代为转交天子的奏折。

臣庞圭,回乡后在镐中收了不少学生,其中一个学生柳策聪慧雅正有君子风姿,听说是被弃于山道被收养的。

这孩子面貌有些熟悉,一直想不起来。

直到见到了石文仲大人,才惊骸地想起来,这个孩子长的像已故昭贵妃的父亲石大人啊。

草民派人去追查,没想到在他昔日的随身旧襁褓上发现了御赐的面料。

恍然发现,这个孩子的眉眼,恰恰得幸与天子的容颜有几分相似。

又查到了昔日火灾中侥幸活下来出宫的几个昭贵妃身边的宫女,得知柳策贴身的长命锁模样形状也同昭贵妃命人打造的无二。

臣惶恐万分,不敢再往下查,希望能将这件事情告知朝堂,以免天家血脉流失在外。

柳策再沉稳慎重,终究是个少年人。

他捧着密信,呆呆地立在原地,委屈不可置信与恐慌的情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老师,这会不会是搞错了。”

“阿策,本来我想要隐瞒下来,叫你做个富贵闲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毕竟即使是帝王,也对抗不了那样的力量。只是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能叫你与天意争上一争。”

“老师,可是我没有受过君王的教育,又怎么扛得起这样重的担子呢?”

他顿了顿,“况且,老师也知道我的身份...”

做了那样多年的男子,柳策才更加知道女儿身份的不便。

男儿争得的,她从来都只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可那是皇位呀,天子脚下,怎么能笃定女扮男装的事情不会被揭穿呢?

庞圭唤他上前来,仔细地端详着与太和殿上十二冕旒下隐隐相似的面容。

青涩的少年人面上有无措惶恐,却也有一丝藏不住的野望。

“阿策,没有什么是不需要承担风险的。就当为这百姓,为与你一般的人争一争,便如何?”

他又长叹一口气,“你是我的得意弟子,我又怎么忍心叫你卷入这样的危机,这封信交到你手里,你若是想要留下来侍奉我,便将这封信撕了罢。”

柳策很清楚,老师所说的“与你一般的人”,指的是那些同样有志向才学,却因身份被禁锢在后宅中的女子。

老师是故意这样激他,也知道他会被这一句话被触动心神。

“天子也会被胁迫吗?”

“天子他,终究是人呐。”

他流着泪问,“父亲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庞圭在天子手下侍奉几十载,深知他的脾性与气度。

心中有千千万万种赞誉要出口。

最终,他只是感叹道,“天子临朝几十载无愧于社稷,待贵妃之情经年不改,始终如一。倘若不是遇上了足以覆灭国朝的劫难,想必会是一位很好的父亲罢。”

凡人向往着高居九重天的神仙,企图获取上天赐予的福泽。

谁曾想那些超凡的力量降临时,竟然只是将国朝、命运视作能捏扁搓圆的玩具呢?

哪怕现在前来的两人言辞恳切,庞圭也不可能完全将信任交付,这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次豪赌。

柳策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劫难叫天子都为之退避。

他自幼聪慧,结合听说的一些京城传来的传闻,便判断出这是人力难以扭转的难言之隐。

“是那两位贵客带来的转机吗?”

得到了庞圭的回答后,他点点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柳策朝着庞圭郑重地跪下来,按下湿润的眼中的惊惧与茫然。

“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筹谋之恩,望老师珍重。”

俯身叩拜,而后收起一切的懦弱与眼泪。

“回京一事,还请老师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