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心中终究是心疼这个儿子的。

特别是当这个儿子展现出足以继承大秦江山的能力时,他这位年过四十的帝王,竟破天荒地打算熬夜替赵凌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

烛火摇曳间,赵凌望着父皇眼角细密的纹路,心头不禁一暖,温声道:“父皇此言差矣。批阅奏章本就是朕分内之事,先前与长安候商议时,不也是如此定的么?”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还请父皇早些安歇,这些文书朕自会处理妥当。”

虽然平日里总想着让父皇多分担些政务,但真当嬴政主动提出要替他熬夜理事时,赵凌却又心生不忍。

他的父皇这一生太过辛劳:幼时在赵国为人质,颠沛流离;继位后更是日理万机,从未有一日敢松懈。

或许在天下人眼中,嬴政是个暴君,但若不是他横扫六合,这天下百姓至今仍要在战火中煎熬,子孙后代也永无宁日。

这样一位为国操劳半生的帝王,赵凌又怎忍心让他再为自己熬夜伤神?

嬴政闻言也不再坚持,只是执起那本蒸汽机理论书籍,缓步走向殿角的老爷椅。

他拂衣落座,语气淡然:“那为父就在此陪你。”

“父皇还是早些休息吧,少熬夜为妙。”赵凌劝道,“这书明日再看也不迟。”

嬴政摇头,目光始终未离开书页:“时不我待。”

当真是个工作狂!

赵凌在心底轻叹,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静下心来专注于眼前的文书。

章邯与阿青悄声退下,章台宫中只剩父子二人。

寂静的殿内唯有烛火哔剥作响,间或夹杂着书简展开的窸窣声与朱笔落纸的沙沙声。

直至子时过半,赵凌终于批完最后一卷文书。

抬首望去,嬴政仍凝神于手中的书卷,眉头紧锁,显然还在琢磨书中深奥的内容。

赵凌不禁失笑:“父皇何必事事都要精通?这些机械之理,交给墨家子弟去钻研便是。”

他稍作停顿,话锋一转,“朕倒有一事想请教父皇,不知父皇可愿为朕解惑?”

嬴政放下书卷,抬眼看向赵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他这个儿子近来表现的聪慧让他都时常感到惊讶,竟还有需要请教的事?

赵凌当即以化名代称,将楚汉相争的历史娓娓道来。

虽然人名地名都做了改动,但关中、函谷关、咸阳这些地名却保留了下来。

当说到鸿门宴一节时,嬴政的眉头越皱越紧。

“父皇以为,”赵凌最后问道,“那霸王不杀关中王,是否当真如范增指桑骂槐所言,是‘竖子不足与谋’?”

范增在鸿门宴上骂的是项庄,但那指桑骂槐的味道,项羽怎可能听不出来?

嬴政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敏锐地反问:“这也是仙人托梦告知你的大秦结局?”

赵凌坦然点头:“那关中王本名刘季,朕最初也曾重用过他。此人办事利落,很会来事,但朕最后还是命人将他杀了。至于霸王,便是那项羽。”

嬴政沉吟良久,忽然起身走向悬挂着的大秦堪舆图。

他的手指划过图纸,声音沉稳有力:“你说那刘季入关中后驻军霸上,而非秦宫,此举既避免引起诸侯敌视,又占据了地利。”

他的指尖点在霸上的位置:“此地北有渭水为屏障,南依秦岭天险。若战事不利,可沿霸水向南撤退,经蓝田、武关退入南阳盆地。这是刘季早就留好的退路啊……”

赵凌静静站在嬴政身后,如同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他不得不佩服父皇的军事眼光,仅仅听了一遍故事,就能记住里面的细节,并且将局势分析得如此透彻。

“其次!”嬴政继续道,“霸上地势高于咸阳,既能以渭水为防线阻截项羽西进,又可控扼东西通道。真打起来,必占地形之利。刘季预留退路,说明他自知不是项羽的对手。”

嬴政转过身来,目光如炬:“那霸王挟巨鹿大胜之威,破函谷关而入。刘季先入咸阳,实则是对项羽的背刺。按理,项羽必杀之而后快。”

赵凌凝神静听,殿内的烛火将嬴政的身影拉得很长,嬴政哪怕没看到那些后世的史书,他的眼光也绝不是一个穿越者就能比拟的。

“所谓关中王,不过是楚怀王‘先入定关中者为王’的约定。然楚怀王本人也不过是项羽扶立的傀儡,一面用来笼络楚国旧贵的旗帜罢了。”嬴政冷笑道,“这实际上是楚怀王想通过刘季来夺权,制衡项羽的手段。”

赵凌暗自心惊。

他虽然心思缜密,但在政治斗争的眼光上,还是不及父皇老辣。

“刘季入咸阳后,对美女财货毫不动心,可见其志不小。从这方面来说,项羽更该除掉他。”嬴政说到这里,突然转身直视赵凌,“项羽还沉醉在六国分封的老路上,最多只能做个霸主。而刘季……”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想的却是延续我大秦的皇权独尊。”

“夏虫不可以语冰。”嬴政最后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

“而且这刘季能屈能伸!脸皮也够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不错的!”嬴政是见过刘季的,第一次见面,明明刘季也没作出什么令他不悦的事,但他隐隐觉得此人令他不舒服,难道这就是直觉?

“至于霸王为何不杀这刘季……”

嬴政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那霸王就算只想占据一处封地称王,他也不是傻子,函谷关都是靠打才能进的,他能相信刘季的鬼话?他能统领大军连连大捷?”

“可是,他偏偏没有戳穿刘季,刘季已经投降了,刘季所说的话,哪怕谎话连篇,项羽依旧会原谅他!”

“刘季可是有十万大军的,项羽这边四十万大军大部分还是诸侯联军,大秦若真的已经灭了,真打起来,那就是诸侯之间的内乱,那四十万大军真的还能听项羽的调度?”

“一个并不想一统天下的霸主,只要刘季认可他建立的秩序,他便没必要再打下去!”

“一个霸主可以允许这天下有数十甚至上百个诸侯国,但皇帝却不能容忍!”

“至于项伯和范增之间,便是他们之间的斗争了,项伯一夜劝说刘季投降,不废一兵一卒便让刘季臣服,他又岂能让人杀了刘季?”

“项羽并不想杀刘季,范增在没他同意的情况下,招来项庄,但项羽却没有阻止!”

“此乃一个优柔寡断的霸王!哪怕战场之上再是神勇,也不过称王罢了,当不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