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有个叫董文遇的人,为人粗俗,没什么文化,却沉迷于声色享乐。他常常流连于风月场所,喝酒时意气用事,对那些女子肆意轻薄。青楼里的人因为他出身世家,又钱财丰厚,贪图他给的赏钱,即便心里厌恶,也不敢表露愤怒。

初冬的一天,董文遇打算在妓馆喝酒。听说有个姓胡的老妇人,带着两个女儿在集市上卖唱,她们的容貌和才艺都十分出众,齐东的风月场所里没有能与之相比的,人们像蚂蚁一样蜂拥而去。董文遇十分羡慕,赶紧派人去把她们叫来。等了很久都没到,董文遇顿时勃然大怒,怒气冲冲地等着。

老妇人来了,穿着朴素的布衣布裙,带着两个女儿,也毫无华丽的装饰,衣着素净,但神态动人,容貌秀丽,气质出众,一进来就像彩霞落入座位,光彩夺目。董文遇不自觉地收敛了脾气,威严一下子消失了,只是脸色难看地质问她们。老妇人不回答,两个女儿从容应对,声音就像黄莺婉转啼叫。董文遇无从插嘴,反而十分高兴,让她们坐下一起喝酒。一时间,欢声笑语、美妙歌声不断,董文遇更是神魂颠倒。他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就喝醉了。又因为一些事对妓馆的人发怒,举起酒杯砸过去,却不小心砸中了一个女儿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老妇人立刻变了脸色,起身说道:“真是不能和粗人相处,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她招呼两个女儿离开。一出门,三人就飞身登上屋顶,瓦片毫无声响,她们就像彩云一样瞬间消失了。妓馆的人和董文遇的仆从都惊得目瞪口呆。再看董文遇,已经吐得一片狼藉,倒在席子上。他醉后的丑态大家都见怪不怪,众人只好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第二天,董文遇就自已回家了。

从那以后,老妇人和两个女儿再也没在集市上出现,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指责董文遇。没过多久,董文遇和亲戚邹某一起去城郊,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丽,意气风发。忽然,县衙的差役拿着名帖前来迎接,恭敬地说:“县令大人有重要的话要嘱咐二位。” 董文遇虽然身份尊贵,但终究不敢违抗,急忙询问县令在哪里。差役回答说:“在某家园亭举行公宴。” 差役又对同行的邹某说:“邹相公也不是外人,请一同前往。” 两人都十分高兴,跟着差役快马加鞭,生怕耽误了。

到了地方,果然是一座豪华的别墅。差役请他们先等一下,自已进去通报,过了很久才出来迎接。董文遇和邹某拴好马走进别墅。穿过两重门,却没见到县令的身影,就连随行的差役也没几个,邹某和董文遇都感到疑惑。询问差役,差役却低头不答。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亭子,差役说:“就在这里等候,县令大人一会儿就出来。” 说完就离开了。

两人拱手站着等了很久,毫无动静,于是就靠在栏杆上休息。太阳快要下山了,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董文遇想离开,邹某却劝他留下;邹某要走,董文遇又阻止他。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天色渐渐昏暗,忽然听到嘈杂的人声,似乎就在附近。仔细一听,欢声笑语娇柔婉转,像是妇人女子的声音,两人这才大惊失色。

他们刚想出去,之前那个差役带着两个人走来。这两人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色帽子,身材高大,几乎和园中的树一样高,面目狰狞,就像世间所画的无常鬼。董文遇和邹某吓得瘫倒在地。那两人拿出粗绳套住他们的脖子,像牵羊赶狗一样。走了没多远,来到一座宽敞的官府。里面满是穿着红裙翠袖的女子,看到董文遇和邹某的狼狈样子,都忍不住掩口而笑。

董文遇勉强抬头看向大堂,只见四周挂着珠帘,装饰着金玉,雕梁画栋,华丽无比,他顿时感到迷茫不知所措。又过了一会儿,月亮高高升起,灯笼也都点亮了。大厅里有人大声喊道:“快把那个酗酒的贼带上来。” 白衣人把董文遇往前推。大厅中设有高座,一位白发苍苍的人坐在上面,头戴翠冠,身穿锦衣,正是之前集市上的老妇人。董文遇一开始没认出来,在威严的气势下,只能俯伏在地听候发落。

老妇人历数他的罪状:“你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却妄想亲近美色。稍有不如意,就像疯狗一样乱叫。青楼女子本就命运悲惨,又怎能忍受你的践踏?况且你还借着醉酒打伤了我的宝贝女儿,真是罪不可恕。如今把你抓来,你的罪行难以逃脱。” 董文遇听了老妇人的话,才想起之前的事,不得已向她谢罪,往日的豪气荡然无存。

老妇人又高声说道:“这种人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婢女们可以替我教训他。” 话还没说完,就有几个丫鬟挽起衣袖,伸出柔软的手,朝着董文遇的脸上打去。董文遇吓得瑟瑟发抖,躲避着,却忽然觉得衣袖中香气四溢,而且打得也不太疼。那细腻的手指触碰到肌肤,柔若无骨,董文遇虽然惊恐万分,却也觉得身心发软。

接着,一个婢女按照老妇人的命令,端来一杯酒,说:“这是毒酒,你喝了就自行了断吧。” 董文遇又惊又怕,不想喝下去,众人却挟持着他强行灌酒。那酒香气扑鼻,没什么异样,喝下去之后,却像冰雪浇灌心田,精神顿时清爽起来。董文遇心想老妇人应该没有恶意,正暗自高兴,又听到众婢女鼓掌说:“从今以后你可别再做那酗酒的人了!”

众人正喧闹着,突然从屏风后面有人打着灯笼,带着两个人出来。只见这两人妆容精致,衣着华丽。仔细一看,正是那两个女儿。她们刚走到桌前,老妇人就命令把董文遇带下去,然后问道:“邹先生在哪里?” 白衣人又把邹某带了过来。老妇人仔细看了看,生气地说:“你们这些蠢仆人真是不懂事!怎么恩怨不分,把他也抓来了?” 她呵斥着让人解开邹某的绳索,又走下座位迎接他,并且道歉说:“我年纪大了,指挥不明白,以至于得罪了您,请您多多原谅!”

老妇人请邹某坐上宾客的座位,两个女儿也向他行礼相见,脸色似乎有些害羞。接着,老妇人吩咐摆开宴席,不一会儿,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邹某为董文遇求情说:“我们一起来到这里,他却成了阶下囚。他虽然罪有应得,但我实在过意不去,请您饶恕他,免得让旁人笑话。” 老妇人似乎没有同意,两个女儿又小声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老妇人才露出笑容,命令解开董文遇的束缚,也让他入座。白衣人随后都不见了。

于是,邹某和董文遇一起坐下,老妇人母女以主人的身份相陪。酒香四溢,菜肴热气腾腾,老妇人亲自起身劝酒。轮到董文遇时,她说:“你醉态太难看,还是别喝酒了,用茶代替吧。” 董文遇也好像不胜酒力,闻到酒味就恶心想吐。只有邹某开怀畅饮,还和两个女儿互相调笑,就像老朋友一样。

酒过几巡,老妇人就说:“夜深了,不能再耽误良辰美景。” 邹某于是起身,和两个女儿一起走进屏风后面,好像早有约定。老妇人带着婢女也都离开了。此时,只听到怪鸟在树上啼叫,寒月照着心怀,大厅里没有留下蜡烛,月光下的景象影影绰绰。董文遇在清醒的时候,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那种痛苦难以言表。

幸好良宵苦短,很快就月落星稀。董文遇看到邹某从大厅后面出来,满脸笑容,向他拱手说:“我误闯这欢乐之地,让你独自享受清冷,贪恋美色的人确实有罪。” 董文遇也不敢说什么,两人默默出来,发现马还拴在柳树下,便骑马回去了。

路上,董文遇询问邹某受到厚待的原因,邹某一开始吞吞吐吐。董文遇追问得紧了,他才肯说出来。原来,老妇人母女带着才艺来到齐东已经一个月了。邹某向来喜欢寻花问柳,就把自已的房子让给她们住,还提供生活费用,照顾得无微不至。老妇人因此感激邹某,两个女儿也和他相处得很好,甚至有以身相许的意思。自从老妇人带着女儿离开后,过了几十天,邹某还一直思念不已。所以今晚只留下邹某,两人在枕边亲密无间。邹某也因为她们行踪诡异,委婉地询问,两个女儿都没有隐瞒,自称是狐仙,刚才的种种不过是她们母亲小试道术罢了。

董文遇听了,既惊愕又愧疚后悔。回到家后,两人便分别了。董文遇本不想宣扬这件事,邹某也守口如瓶,其他人都一无所知。从那以后,董文遇对酒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以前他把酒当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现在却视酒如仇,滴酒不沾。强行让他喝一点,酒刚落进肚子,就像烈火灼烧内心,必定会卧病十几天,病情危急,之后才能好转,所以他再也不敢轻易尝试。而且,他再也不去那些风月场所,如果他的脚刚踏入那个地方,眉棱眼角就会自动浮现出奇怪的颜色,怎么擦都擦不掉,别人见了都笑得直不起腰。过好几天,他才能恢复正常,从此豪情大减,再也不涉足那烟花之地,反而因此被人看作是淳朴谨慎的人。人们对他的变化感到十分诧异,免不了多方打听。过了很多年,董文遇才向别人说起这件事,听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董文遇已经四十岁了,身材魁梧,还常常自述年轻时的豪放之举。原来,十多年过去了,青楼之中早就没有董文遇的踪迹了。

外史氏说:酒是让人疯狂的药,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往大了说,喝酒会招来灾祸,甚至丢掉性命;往小了说,也会招人厌恶,引发怨恨。至于在那些寻欢作乐的地方,虽然有人把纵酒当作豪爽的表现,但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是大煞风景。有些人在那里大喊大叫、发怒骂人,几乎把温柔乡当成了解酒的地方,真是连蠢牛都不如。“醉态不堪承教”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简直可以当作宴会的劝诫诗来读,在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也可以把它当作座右铭。老妇人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的话也十分有趣,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