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梦觉。”陈别枝提着马鞭一路从萧府大门口闯进来,边跑边喊。萧府的人见是这位府中常客陈家二少爷来了,都下意识地躲得远了,生怕一个腿脚慢了,被他的马鞭捎到,反过来又被他骂挡路了。

陈别枝一气跑到萧梦觉的书房,正要推门,听到声音出来的萧梦觉已经把门打开,迎着满头大汗的他让了进来。“你这急匆匆地跑来,有什么要紧事?”

“两个……两个事……”陈别枝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地说着:“午正三刻,李温侯和乐贺竹在无忧楼门前约架,输了的人一个月不许见知生。他们都跑去看热闹了,我大哥不能出府,急的什么似的,特意嘱咐我站在前面仔细瞧了清楚,回家去给他讲呢?我记挂着你不知情,特意赶过来告诉你的,你赶快换衣服和我一起过去。这会儿子,人估计都围满了,我临来之前特意让陈六去找蒋壅成,让他帮咱们占个好位置。”

“一个青楼女子罢了,何至于此?引得你们这些世家公子竞相追逐,成什么体统?”萧梦觉说着反而将身子坐在椅子里,低头去画桌上那幅画,摆明了没想出去看热闹。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老头子似的,这么好玩的事情竟然不感兴趣,你就是不想去也不行,总得陪着我啊,快,快,换衣服去。”陈别枝推着萧梦觉出了书房,一边高声喊他的小斯过来伺候他换衣服。

“你不说是两件事么?还有一件是什么?”萧梦觉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回头问他。

“你先换衣服,咱俩出去边走边说。”陈别枝不住地催促道。

待到两人赶到无忧楼门前的时候,这里的人早已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陈别枝今天没骑马,只能踮着脚在人群里四处张望,眼看着蒋壅成在哪里。冷不防头上突然一痛,随即一枚铜钱滚了下来,他正想开口大骂,突然瞧见西侧的饭庄楼上蒋壅成探出半个身子,正向他挥手,手里还时不时地滚出个铜钱来。他急忙抓着萧梦觉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进入饭庄直奔二楼而去。

“你小子用铜钱打我?不知道男人的头打不得么?”陈别枝人还没上楼,声音早已传了上来。

“哈哈哈!谁让你那么笨,看不到我,向你摆手又不理人,打你一下怎么了?”蒋壅成神定气闲地取笑着:“看看,三爷最近这手百步打铜钱的功夫是不是又精进了?赶明你拜我为师,我好好教导教导你。”

“唉,你别说,这种轻身功夫还得是你,我们家老爷子死活不让我学这些,天天就是骑马射箭,熟读兵法。什么穿墙上房打暗器这些,他老人家高低看不上,就说我用不到。”陈别枝端起桌上的茶碗,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又接着说道:“就前儿个,你听说了吧,咱哥俩被困在树林里一宿,当时为了找梦觉,我从那悬崖上面爬下去,要是有你这手儿功夫,何至于把那把宝剑扔在悬崖上再也寻不到了。”

“什么?你的剑丢了?”萧梦觉吃惊地问,那天在悬崖下面的时候,他问过陈别枝宝剑掉哪里了,记得当时说的是挂在了悬崖上,等着天亮寻一个家人取回来就是。萧梦觉之后也没在意,一直以为他把剑拿了回来,就没特意问过,今天听他说那剑竟然丢了,凿实是吃了一惊。

“唉!晦气!”陈别枝叹了口气说道:“第二天我让陈六带着绳子去寻剑,哪知道他竟然说没有。我怕他找错了地方,自己又过去寻了几遍,怪了,居然一点踪迹都没有了。”

蒋壅成问道:“会不会是掉了下去?”

“我也寻思着呢,还特意又到悬崖下面转了两圈,还是半点毛都没见着。”陈别枝越说越生气:“你们说说,那么大个物件,咋能说没就没呢?”

“会不会是让鸟兽拾了去?”萧梦觉到底是读书人,对于练武一事不甚了了,这话一问出来,立时让边上的两个人笑了起来。

陈别枝笑着说:“梦觉,你这是说梦话呢?那么重的宝剑,岂是寻常鸟兽能提得动的?莫说鸟兽,就是你,也未必能拿的动。”

“那会不会是那个牛大壮寻了去?”萧梦觉又问道。

“我也想到这一着了。特意又着陈六去寻了他问,他也说没看到,想来那人也未必真有胆子私藏我的宝剑。”陈别枝说道。

“那这件事就有点蹊跷了,”蒋壅成说:“难不成,是被什么人捡了去。或者说,那天在悬崖那里,除了你们,还有其他人?”

这话一出,让在座的那两人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当时两人那狼狈的样子,要是当时边上真的藏了一个人,一直在盯着他们,倘若是过路的也就罢了,万一是歹人草寇,把他二人截了去,恐怕也是个大麻烦。

“他奶奶的,什么飞贼草寇,也敢惦记着小爷的宝剑,让我寻着了,一定扒了他的皮。”陈别枝恨恨地说。

“想要寻人也容易,我给你出个主意。”蒋壅成眼珠一转说道:“那剑鞘不是还在你手上,你且贴出告示来,就说日间偶得一七宝剑鞘,愿赠与有缘之人,只要有人手里有得配此剑鞘的宝剑,不但将剑鞘赠与他,还送黄金万两,以还夙愿。若那贼人贪心钱财,必然会拿着宝剑前来,到时候直接抓起来交到刑部去就是了。”

“你这个主意好,回头我就去写布告。”陈别枝高兴地说着。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骚动。几个人坐在窗边,直接探身去看也容易。他们这里居高临下视野极好,目之所及刚好就是无忧楼的大门前。这会子不是被哪个好事之徒搭了个一丈见方的高台子,四周已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萧梦觉不知就里,转头去问身边二人。

陈别枝解释说:“李温侯那小子,喜欢知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人家看不上他,任凭他砸多少银子,都被推了回来,这话说起来也有两个来月了吧,这小子天天耗在无忧楼里,愣是连知生一片衣角也没沾到。”

“一个青楼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脾气,竟敢拒绝长乐侯,不怕把人惹急了,把她的无忧楼一起烧了?”萧梦觉皱着眉头问道。

“咳,一个唱妓能有什么脾气,还不是这帮人捧着。”蒋壅成不屑地说道。

“乐贺竹没那么大的面子吧?就算是乐太史亲自出来,也未必能驳回李温侯啊?”萧梦觉还是一头雾水。

“他就是个跑腿的,别说他了,就是他爹也没人当回事。你当那帮人傻啊,这不都是给舒赫面子。”蒋壅成接口道。

“一个校尉还想上天?”陈别枝恨恨地说道:“小心哪天撞到我手里。让他好看!”

蒋壅成瞟了他一眼说道:“撞到你手里又能怎样?人家今天是校尉,明天就能直接上金殿,想做什么官还不是随便挑?哪像你小子这副熊样,两、三年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吧?”

“这又和约架有什么关系?”萧梦觉听着他们两个人拌嘴,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就里。

“是无忧楼被李温侯缠烦了,放出话说,知生‘以艺会友’,凡想结识之人必须技艺超群才可,这不李温侯就说他善弹古琴,乐贺竹第一个不信,站出来要和他比试比试,这不就约在今天了。”陈别枝总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蒋壅成接着说:“正经比试弹琴也是没什么可看的,可这李温侯弹琴,还是尚有可观之处的。”

“你就直接说想看他怎么出丑好了。”陈别枝直截了当地戳穿他的居心。

蒋壅成也不生气,“呵呵”一笑,说道“彼此,彼此。这楼下看热闹的人大半都和我一个心思。”

萧梦觉还待说些什么,耳听旁边传来一声怒喝:“混账,一群混账,堂堂一个侯爷,居然为了个青楼女子如此兴师动众,在百姓面前公然出丑,引人笑柄,成何体统?”

“年轻人,好玩心性罢了。师兄不必太认真。人不轻狂枉少年么!”

“就是轻狂也要有个度,新帝登基不到两年,国之根本尚不牢固,可你看看这满朝上下,不管是新贵还是老臣,个个都是天下太平一般,居安却不知思危,外敌尚且虎视眈眈,而我们自己人却一片和乐融融,一旦夷人入侵,怎么对得起祖宗百年基业?”

“师兄不必过于多虑,我朝堂人才济济,异能之士辈出,现下四海太平,小国臣服,百年之内无战矣。”

“愚昧,愚昧!”

陈别枝等人坐的是雅间,他们谈谈说说自是不去理会外间杂乱,本来也是个雅静所在,不过今日饭庄生意实在是好,大堂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食客,还有好多人找不到位置,店小二就动起了脑筋,在雅间外侧的走廊上,加了几张桌子,给尚未找到位置的客人暂坐。刚好外面这二人的座位刚刚好就摆放在他三人雅间之外,加之那二人说话声音不小,一字不差的传了进来。这三人也是乖觉,知晓这里隔音不好,既然外厢的人说话他们听得见,那么自己讲话,人家也是可以听到的,索性几个人再不出声,安静地听着别人谈论。

那二人谈兴正浓,唯有师兄脾气不好,每次说话都是怒气冲冲的语气,仿佛随时要和人打架一般。

“乱了,乱了,这般世道,女子不懂矜持,男子不知羞耻。你有没有听说,左拾遗家的大小姐带着两个年轻公子躲在深山中整整玩乐一夜,简直道德败坏。”

“这事最近京城里可是传遍了,哪能不知道呢?想那左拾遗,堂堂朝廷诤臣,风化标榜,居然家门不幸,教子不严,出了如此丑事,实在是家门蒙羞,贻笑百姓。”

听了外间那二人谈话,别人尚可,唯有萧梦觉脸色大变,他惊恐地看着陈别枝,似在询问这事情的真假,只见陈别枝看着他点了点头。正巧这时跑堂的带着店小二上来,径直走到这二人身前打恭说道:“大堂已经备下桌椅酒席,还请两位爷移步高升。”

外面脚步声响,几个人渐渐走得远了,隐约听到那跑堂的低声呵斥店小二,“你昏了头了,那里也敢摆桌子,不要命了?小心你这脑袋……”

蒋壅成探出头去看看外面走廊上闲人已无,又回身倒了一杯酒,说道:“都走了,咱们聊咱们的。”

“别枝,这——”萧梦觉急急开口,却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陈别枝点点头说:“我刚刚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这件。现在京城里面都传遍了,说左拾遗江家大小姐,带着两个年轻男子,躲在深山内逍遥快活一夜,却被打柴的樵夫撞破好事,坏了兴致。恼怒之下,将樵夫打得半死,扔下悬崖。满城上下无不惊讶,议论不停。若不是今儿出了长乐侯这档子事,把百姓的注意力分散了些,那些堵在左拾遗家大门前看热闹的人,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散呢?”

“可是,可是。”萧梦觉急着说道:“你是知道内情的啊?江小姐坐的马车惊了,坠下悬崖,我胳膊断了无法行走,才在崖下捱了一晚,怎么就成了追欢享乐了?”

“我知道有什么用啊?我不也陪着你们一起享乐了么?”陈别枝说道。

“你去和他们解释啊,把事情的真相说清楚啊,江小姐清白的名声,怎么能就这样平白被毁呢?就是你我,也不能被这般污蔑啊?”

“萧大哥,”蒋壅成拉着萧梦觉坐下劝道:“你让别枝怎么解释?是出一个布告贴在城门上,还是跑到百姓家里挨个说清楚?这种事只能越描越黑。你说的越多,别人越是怀疑。你想想,这个事才出几天,就能闹到满城皆知,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你这个时候再趟进去,不是直接送到人家嘴边上么?正中别人心意,生怕事情淡了下去?上赶着给人送是非么?”

“都是江寂那个老东西,平时参完这个,参那个,不定被多少人记恨呢,这下好了,连累自己女儿名誉受损,活该!”陈别枝气愤地说,他始终对于江寂上本参他大哥一事耿耿于怀。

“可是,这——”萧梦觉急的满头是汗,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大哥,你也不用急在这一刻,没有影儿的事,他们传一传也就淡了。你这会儿认认真真去解释,倒让人觉得可疑。你看,就像他们这儿闹成这样,”蒋壅成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楼下那个高台,继续说道:“也不过就是这两天的事,大家笑话两句就过去了,自然还有新奇玩意儿给咱们乐呵不是,谁能总抓着那以前的事不放呢?再说了,现在江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甭管是谁,不都给他几分薄面,你当真有哪个不开眼的,直接去他面前恶心他啊?那不是直接把头伸到老虎嘴里么?这些人呵,也就是背后嚼嚼舌头根子,痛快痛快嘴罢了。再说那个江小姐,别说没有这个事儿,就算是真事儿,也不耽误什么,等着做江大人乘龙快婿的人,可是排到了护城河那边了,崩提人家担心,人家好着呢!”

“呸!”陈别枝啐了他一口说:“明明是好话,从你嘴里出来倒像是骂人一般。”

萧梦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蒋壅成的话在理,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正犹豫着,就听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琴弦滑动的声音,底下那些闹哄哄的噪音立时消失不见,整个大街安静了下来。

“嘿!你别说,乐贺竹这小子的琴技也是神了,就这么一下,居然把场子给镇住了!”陈别枝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说,这要是在两军打仗现场,也让他来这么一下子,是不是就能把敌军直接团灭了啊?”

“切!打仗要是这么容易,那才是神了呢!”蒋壅成翻了个白眼说道:“别吵,别吵了,听他弹琴。”

这乐贺竹果然不愧是京师首屈一指的“琴圣”,轻拢慢捻之间,把那七根弦调拨得有如神助,细抹滑复挑,宫商角徵羽,时而若高山流水,时而似翩沓惊鸿;忽忽然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施施然泉水叮咚如入无人之境。真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止把这楼上的人听得忘记今夕何夕,就连楼下那些瞧热闹的人,也是各个如痴如醉,如坠云雾之间。其实这也都罢了,最夸张的要算是站在台面上的李温侯,其他人不过是聚拢而来,聆听佳音,只有他作为挑战者站在乐贺竹对面,本来是应该仔细去听对方的琴技哪里有破绽之处为自己所用,可惜人家卜一开音,就先把他的心神勾了过去,随着人家的琴音手舞足蹈跳得不亦乐乎。待得对方一曲终了,他人都已高声叫好,这李温侯犹自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

乐贺竹站起身,向着台下作了一个揖,然后走到李温侯面前,用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琴台,嘴里说道:“该你了。”

这李温侯才如梦方醒,呆呆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人,手指下意识地去拉那琴弦,不想慌乱之间,用力过猛,“铮”的一声,一下子把琴弦拉断,惹得台下的人一阵哄笑。

按说,这李温侯的琴技虽说和乐贺竹是差得远了,但也不至于一抬手就把琴弦拉断,不过是一时紧张慌乱所致,但琴弦已断,这场比试是万万进行不下去了,他正想着要怎么收场,就听西北角那边一阵大乱。